人以为自己能拯救危亡,谁都不认为自己才是茫茫浪潮中的沙砾。 每个穿越者,都以为自己掌握了不世秘籍,谁都以为自己有了金手指。 但人是有差别的。 前世今生的阶层、环境、教育程度、知识储备量不同,认知水平不同,选择就不同 ,命运也就不同。 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穿越过来的,程宿收集记载的已经有了7人,有农民,工人,有高中女生,企业高管。 程宿记录的第一个,也是出生最晚的一个穿越者,在前世生于1995年,2017年22岁时死于深圳的工厂意外事故。 在这个世界里,他很不英雄主义地死于陕西长达十年的饥荒,却不是饿死。 他穿越之后,利用万历矿税政策空子,从魏忠贤时期就疯狂屯粮,1625年死于陕北高原疯狂的农民海洋。 准确地说,死于高鸿昌。穿越者死于穿越者,很难不能说是一种讽刺。 那个高中女生,生于1990年,死于2008年的一场车祸。 她在这个世界里是士绅家的女儿,父亲死于党争。 罪臣之女的她进了淮扬的妓院,18岁得了花柳病而死。 她还没来得及参与这个时代,只在几篇书信里记载了自己入青楼前与某公子的恋爱细节。 程宿确定她是21世纪的人,因为在她的私人信札里出现了三毛和张爱玲。 剩下的是程宿没亲自接触过的人。 甘肃有个奇女子,以算筹闻名,精于货殖,终身未嫁,助人为乐,性格直爽仗义,1629年死于明朝军队的逼迫勒索。 她自称生于1993年,去过美国留学,死于2018年。 她能绘制准确的全国地图,但是因为说地球是圆的而被宗族耻笑。 她还会一种西方绘画技法,擅长制作一种极为柔软的馒头,却始终没得到推广。 是面包,许凝想。 她能看懂好几种语言的西学著作,曾经分发给亲朋好友,却无人理会。 终南山里还有一个老僧人,听说是年轻时候起死回生之后自称自己是“民国人”。 在这些人中,许凝已经幸运得可怕了。 像诅咒一样,有人最终吊诡地重复了自己的命运,在意识到自己能改天换地之前就死了、遁入空门或者放弃了。 在已经知道大明将要倾覆之际,部分人为了自保做了努力,部分人选择暴烈地对抗,部分人选择逃避。她想知道,还有谁在跟她一样做着无谓的挣扎? 总结规律就是:后世那些濒死的灵魂,穿越到今生将死未死的身体中。 而程宿是唯一特殊的一个。 就像他总结的,两点之间,必有直线。 他一直坚信有最近的路,他也确实一直能找到。 但是在直线里,有太多太多回答不了的问题。 好在,他永远不会走投无路,也永远不会扭扭捏捏。 他迫切的野心,精准地指引他,把鲜血和伤痕换成一片片龙鳞。 生是起点,死是终点。 按理说,人人在生死之间都只有一条线。这条线,曲直弯折,无法测量。 当你缩小这条线,你会发现线之外,有无限延伸的时间横轴,也有无限延伸的命运纵轴。 穿越的人,终点之后,还会有起点吗? 几乎每个穿越的人,都乐观地以为人生可以重来。 但放大来看,人的第二次起点,仍然处于命运,也就是“势”的规律之中。 因为人本质上不是线段,而是连续函数,且在生死区间之内一致连续。 而连续函数,是可以确定的。 兴旺了两千多年的命理学,就是试图归纳出来无限离散起点横坐标的规律,从而推导出单个函数的值域。 我们太想要确定性了。某种意义上说,算命也是一种线性回归。 我们以为两个时空之间是断裂的,但这次跳跃,只是线性映射。 人会无数次地重复命运,没有人可以天翻地覆。 你以为人能完全发挥主动性?当然不是。 在人生这个极为简单的函数模型之外,还有宇宙这个巨大的向量空间,它遵循着许多规律和定理,把所有人的函数囊括在内。 你的前世、今生都被涵摄在内。 所谓命,就是导函数,是指引你人生的“势”。 而人有人势,家有家势,国有国势。 家与国,均可简化为宇宙中的一段小小函数。 所谓运,就是那个支撑起向量空间内部的定理,是“理”。 命行之于运,好比船行之于河流。 势是可以改变的,人只要能审时度势,顺势而为就是合理的。 第一,理势不可分而论之。“言理势者,犹言理之势也,犹凡言理气者,谓理之气也。” 其二,理势相辅相成。“顺逆者理也,理所制者道也;可否者事也,事所成者势也。以其顺,成其可;以其逆,成其否,理成势者也。循其可则顺,用其否则逆,势成理者也。” 其三,理势相因相动。“理与气不相离,而势因理成,不但因气。” 其四,理势相激相易。封建制被郡县制所代替,两千年来中国实行郡县制,这是“势之所趋,岂非理而能然哉”。 理者天道之条,本于天,成于势,积于人。 时势之所在,即理之所在,公理常与时势相济。 许凝一直在想挑什么时候不好,为什么来了这倒霉的明末。 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说过,自己有一段时间热爱看阿森纳的球,更热爱口嗨。 “阿森纳有哈弗茨我就折寿三百年”之类的话。 还有“哈弗茨进球我就折寿五十年”...... “哈弗茨能助攻我就折寿三十年”...... 零零碎碎算下来。好像能差不多卡在这个时间点。 哈弗茨,我这死的,你多少沾点责任了。 对于个人而言,现代性的危机是什么?是她失去了严肃意识和严肃探讨的能力。 有那么几年,她对于昔日的恶意越来越大。 2024年的年轻人在金台夕照的酒吧里,端着星巴克讨论安那奇,讨论齐泽克、新时代马克思,她觉得惺惺作态; 1630年的年轻人在秦淮河畔成立复社,讨论文学复兴,拯救孔孟,她甘之如饴,全然忘了,这也是轻飘飘的。 她恨轻飘飘,觉得现代的一切人都犯了傲慢之罪。 她无比地想要强烈地生活、更强烈地生活。 她一直觉得她的生活在别处,因此并不惧怕死亡。 可当她在听了程宿的话之后,第一次感受到了时代的强烈,第一感觉竟然是恐惧。 是叶公好龙吗? 她想要的“强烈”的背面,藏着时代沧海桑田的巨变。 彼时的北方,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秦淮南岸的江南水乡,却是一派莺莺燕燕,花团锦簇。 遥远的西方,笛卡尔硕果累累,制度革命和科技巨变蓄势待发。
第147章 珍珠 前世她下意识地觉得,生在后面的人还是比生在前面的人强。 事实证明,21世纪的人,就算很优秀,不一定适应得了17世纪的中国,遑论开挂金手指。 这个时代真正敢于而且能够力挽狂澜的人,不是他们这些带着20、21世纪浩瀚知识的二手灵魂,反而是那些崭新的、鲜活的古人。 带着进步史观读历史,也是犯了傲慢之罪。 革命,必须暴力、流血。 流血带来无序,唯有伤害到利益,社会的臃肿肢体、利益集团才会痛,才会在这同沥青一样粘稠的专制社会沼泽中不情愿的扭动、叫唤。 但她开始害怕流血。 前世,她不贪生,也不怕死。 而如今,因为贪生,她开始怕死。 她想做的事情太多太多,而时间太短。 深夜,卢象昇抱住她,感觉下一秒她就会如同流沙一般消逝。 他喃喃道:"活着。” “我失去过很多。” 其实他还有个弟弟,叫做象恒,比他小两岁。 象恒从小就是他的跟屁虫,喜欢跟别人炫耀自己的哥哥。 七岁那年,他在水池边做首领,率领十几个小孩做打仗游戏。五岁的象恒说:“哥,以后你做巡抚,我做总兵!” 但象恒十岁的时候,得了急病去世了。 后来才有了象晋和象观,他们都没见过自己的二哥象恒。 十二岁的他怔怔地看着弟弟小小的尸体被板车拉走,母亲哭得不能自已。 雪花覆盖上他单薄的肩头。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肩上很沉重。 人的成长,确实是在一朝一夕之间完成的。 他忍不住怀疑自己:难道真的是自己的命格太硬了? 许凝轻轻叹气,抚上他炙热的胸膛。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 “举头三尺,决有神明;趋吉避凶,断然由我。 须使我存心制行,毫不得罪于天地鬼神,而虚心屈己,使天地鬼神,时时怜我,方有受福之基。 彼气盈者,必非远器,纵发亦无受用。 稍有识见之士,必不忍自狭其量,而自拒其福也,况谦则受教有地,而取善无穷,尤修业者所必不可少者也。” 意思是:从这些事看来,抬头三尺,定有神明。趋于吉祥也罢,避开凶险也罢,全在于自己。 如果能够心存善念、严于律己,对天地鬼神敬重,对别人抱着谦逊的态度,那么,鬼神也会时时眷顾我们,我们才有受到福泽的根基。 那些咄咄逼人的人,肯定难成大器,即使发达了也不会享受生活的乐趣和美好。 稍微有见识的人,必定不会心胸狭窄,自己把福泽挡在门外。 何况,谦虚的人受教的机会也多,从而获益无穷,这是修行者必不可少的品质。 “命格,是可以改的。” 月光下,他硬朗的颌线在锁骨处投下阴影,她深深注视着他沉峻如同山色的眼睛和滚动的喉结。 这几个月以来的风餐露宿和夙夜忧虑,他倦怠的眼压出了一抹深邃的红色,细长的眼尾微微下压,却又是那般干净纯澈。 他抿着嘴浅笑,从枕下摸出什么东西来。 帷帐里月色朦胧,是……一副耳环。 金丝镶嵌着绿松石,坠着两颗滴水状的珍珠,质感温润,透着清丽雅正的端方之美。 真漂亮,许凝喃喃。 “我给你戴上。” 他拨开她如绸缎一般的青丝,修长温热的手指触上她洁白纤细的脖颈。 轻轻用拇指和食指揉捏着她几乎透明的耳垂,她羞得耳根红透。 “有十年没戴过这种东西了……” 上次戴耳环,还是十三岁在麻城梅府的时候。 他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把耳环穿过她的耳洞。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7 首页 上一页 86 87 88 89 90 9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