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入耳,她才知道朱昀曦正在打量她。 “哦,可能是刚才被虫子咬到了。” 她仓促对上那双明眸,借机饱眼福。 朱昀曦暂时没瞧出她的狡诈心思,接着问:“疼吗?” “有点。” “拿这个去擦一擦。” 他取出腰间荷包里的小金匣扔给她。 柳竹秋接住谢恩,说:“云公公刚才给过我艾草膏了。” “艾草膏有什么用?这是宫里秘制的清凉膏,消肿散淤最管用,孤用过见效才问太子妃要的。” 这小金匣造型繁复精美像女子的器具,原来是太子妃的物品。太子妃每晚都能搂着国色天香的美男入睡,任意享用他的身子,真羡煞人也。 柳竹秋憧憬到一半,想起太子妃只有上床那一会儿功夫受用,下床就被宫廷的繁文缛节缠身,让宫殿的高墙深院困死,苦大于乐,也不值得人羡慕。 她打开金匣抠出一点药膏涂在下巴上,清凉透肌,痒痛立消。夸赞后双手捧着奉还。 “孤王赏你了,留着吧。” “哦……可这是太子妃的物品,赏给臣下合适吗?” “哼,你若真是男子,那肯定不行,是女子便无妨了。” “谢殿下厚赐。” 朱昀曦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狐疑:“你今天为何这么老实?” 柳竹秋恰到好处地愣了愣,低眉顺眼道:“之前云公公再三教导臣女见了殿下必须守礼节,臣女再不听饬戒就太愚顽不化了。” 朱昀曦嗤笑:“还算你知错能改。” 他媚靥一现就是在逼人破戒,柳竹秋感觉有七八只手伸进胸膛,围住心脏从四面八方挠痒痒,自责当年不该骂那偷织女羽衣的牛郎、调戏董双成的东方朔。神颜仙姿岂是常人能抗拒的,换了她不照样是这副鬼德行。 她低头静心,被朱昀曦误会成羞愧,接着训导:“太子妃当年也是京畿有名的才女,能诗善画,才情不压于你。容貌远比你文秀娇美,更兼行止端严庄重,毫无轻佻妖冶之态,也是你望尘莫及的。” 太子妃闺名冯如月,是国子监冯司业的女儿。当年太子选妃,冯如月经重重审验,自八千闺秀中脱颖而出,得到了庆德帝及太后皇后的一致赞誉,其德才闺范为天下女子所仿效。 柳邦彦也时常教育女儿向太子妃学习,柳竹秋看过冯如月出阁前的诗词画作,很佩服她的文采,认为按照世俗标准,对方在做女人方面的确强她百倍,不尴不尬回应朱昀曦:“太子妃乃梧宫金凤,岂是臣女这只卑小寒鸦可比拟的。” 朱昀曦怪她没领会其意,责备:“你是不及太子妃美貌,可还算中人之姿,学识也称得上渊博,若能改掉这轻浮放浪的习性,仍有希望获得好姻缘。” 柳竹秋压根没把人生的出路寄托在婚姻上,含蓄暗示:“臣女资质粗陋,不敢奢望金玉之配,只求尽忠竭力为殿下效命,乞肯殿下将来能抬举一二。” 她的志向一般人难以理解,朱昀曦会错了意思,不无怜悯地叹息:“云杉他们想必跟你说过,你这样的人入不了宫闱,我就是有心抬举你,也不能封赐名分,对你终究没好处。” 柳竹秋不能解释,暗暗排揎而已。 朱昀曦当她失落,不再理会,转头去看燃烧的篝火。 这下又让柳竹秋逮着空隙偷看,前两次见面都在室内,这回经户外强光映照,太子玉白的肤色晶莹剔透,几乎反出光来,正符合古诗里描述的:“密雪未知肤白,夜寒已觉香清。”① 凡人怎么能拥有如此皎洁的肤色?该不会擦了粉? 贵族子弟酷爱脂粉气,若太子的雪肤是人造的,便可减少她的渴慕,于是急于求证。 《世说新语》上说,何晏肤白过人,魏文帝疑他擦粉,召他进宫赐食热汤饼,想让他流汗,以鉴别真伪。 柳竹秋不能让朱昀曦吃热汤饼,却有别的法子行骗,先请求:“殿下,臣女没吃早饭,此刻饥饿难忍,可否准许我先吃点东西?” 朱昀曦说:“他们很快就会送饭过来,你再忍忍吧。” “臣女委实忍不住了,再不进食恐会发昏晕倒。” 朱昀曦指着矮几上的糕饼:“那你先吃些点心?” “臣女自备了干粮,想吃这个。” 柳竹秋打开腰包取出一包麻辣牛肉干,津津有味吃起来。那是她四川老家的特产,朱昀曦不曾见过,看她吃得香甜,问是什么。 “这叫‘张飞牛肉’,是四川阆中的特产,相传是三国时张飞发明的。您看,它薄如蝉翼,色泽红亮,浓香扑鼻,滋味鲜美,蜀中的男女老少都爱吃。” 那牛肉干用香油和各种香料卤煮,又加了花椒辣椒白芝麻提味,打开油纸包,立时香气四溢。 朱昀曦好奇心重,吃遍天下美味,唯独没尝过这张飞牛肉,正好左右无人,不怕失体面,便让她献一块来品尝。 柳竹秋故做为难:“殿下的御菜须经奉御尝验,臣女不敢随便进奉。” “你不是已经尝过了吗?孤王不信你有胆子下毒。废话少说,快拿过来。” 朱昀曦想赶在太监们回来前尝鲜,柳竹秋经他催促,上前进献肉干。 他拈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只嚼了两下便忙不迭吐出来。初会辣椒的舌头像烧着了,火势霎时蔓延到整张脸,白雪铺上了一层桃红。 “水!水!” 他难受得坐立不安,恨不能把舌头抠出来。柳竹秋忙拿起矮几上的水壶,那壶盖设有机关,她没用过,胡乱一扭,水壶脱手落地,水全洒了。 “殿下,臣女该死!请暂且用臣女的水壶。” 她取下腰间的小银瓶,里面还有半瓶她喝剩的蜂蜜水。朱昀曦也顾不得许多了,接过一气灌下,好歹喘过气来。 单仲游赶过来喝问柳竹秋。正在走来的陈维远和云杉也看到动静,慌忙跑到近处,放下食盒,手忙脚乱扶住朱昀曦。 “殿下,您怎么了?” “柳竹秋,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柳竹秋自觉玩笑开大了,窘道:“我刚才在吃牛肉干,进献了一块给殿下……” 陈维远怒骂她不知死活,被朱昀曦制止。 “是孤让她给的,不必责怪她。” “殿下,您不能随便吃外人给的东西啊!” “孤只是好奇,行了,别再说了,摆膳吧。” 这洋相出得有点大,朱昀曦感觉难堪,脸上的红潮迟迟不退。 云杉见他额头脸庞都汗湿了,忙拿手绢为他擦拭。 柳竹秋细瞅他擦汗以后那妃色的绢帕干干净净,绝无粉痕,足见真是天生丽质。再看他此时眼圈脸颊薄红晕染,微微喘着气,汗意濡润,争似雾中春花,酥酪染脂,俨然独立北方之态②。 柳竹秋生平第一次遇到无力解答的难题:如何能在与太子春宵一度后全身而退。 并预感这问题将会困扰她很久。 朱昀曦将她的呆愣理解成惶恐,和声勉慰:“柳竹秋,孤王恕你无罪。你不是饿了吗?孤王赐你御膳一份,坐下享用吧。” 他命云杉分菜给她,回想牛肉干那无法忍受的火辣,又忍不住质问:“那牛肉干像裹了刀片,燎得人嘴里起泡,你吃了为何没事?” 柳竹秋答:“蜀人嗜辣,臣女自小吃惯家中饮食,还觉得越辣越爽快过瘾。” “哼,尽吃这种要命的东西,才会养出这等刁钻个性。孤王命你今后戒食辛辣,多吃性甘味平之物,和养脾性。” “臣女遵旨。” 柳竹秋退后两步站立,等待云杉赐饭,视线扫向地面,猛见草丛间藏着一片僵死的虫蚁。 “殿下且慢!” 她抬起右手快步走近朱昀曦,迫使他顿住已送到嘴边的茶盏。 “刚才的水里有毒!” 她拨开草丛,指着虫尸说:“刚才臣女不小心打翻水壶,壶里的水就洒在这个位置,碰过水的虫子都死了!” 众人大惊失色,陈维远忙让单仲游抓来一只麻雀,以水壶里残留的水喂食,麻雀很快抽搐死去。 有人妄图谋杀太子! 石破天惊的信息压垮侍从们的脊梁,陈维远、云杉、单仲游同时伏地急告,拼命自证清白。 朱昀曦神情凝重,脸上现出极不协调的铁青,柳竹秋注意到他膝上捏出血管的拳头,明白他在努力维持镇定。 “此事先勿声张,等回宫再议。” 他的声音比平时沉稳,却比疾言厉色的吼骂更紧地拽住柳竹秋神经,在他起身的一刻跪倒,忐忑郑告:“殿下请多加小心,断不可大意!” 若非她失手打翻水壶,朱昀曦可能已误喝毒水,这救驾之功已然成立了。 “柳竹秋,你刚刚救了孤王,孤王回头自会奖赏你。” “臣女不要奖赏,只求殿下平安!” 柳竹秋这番诚意如假包换,太子身系她的希望前程,绝不能有闪失。 而且……美人难得,她也不忍见其红颜薄命呀。 朱昀曦不答话,少时,命她抬起头来。 她仰头正接住树梢垂落的日光,刺痛的眼珠赶紧分泌泪液自救,无意中营造出泪眼婆娑的效果。朱昀曦误认为是她有感而发,心下稍动,不禁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认真在她脸上寻找可爱之处。 柳竹秋不敢妄动,任一颗泪珠溜出眼角,被太子的拇指接住。 他的笑容释放出前所未有的柔情,尽管微乎其微,也抵得过千山万水的灵气,宛若一只温软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孤王会小心的。”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谢逸《西江月》 ②出自李延年《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第二十三章 柳竹秋回到灵境胡同的租房,瑞福满面焦虑地迎出来。 “先生,有人求见。” 柳竹秋若不在此间,一般只让客人留下名帖,日后回访,不会允许外人留驻。 她心想瑞福破例定有缘故,走进天井,书房里抢出个穿陈旧蓝布衫的男子,扑通跪倒在她脚下,抱腿哭嚎:“温先生,求您替我伸冤啊!” 他抱得太死,柳竹秋一时挣脱不了,急得瑞福直跺脚,用力拖拽那男子,詈责:“你这人太没规矩,早知道任你死在外面也不许你进来!” 男子涕泪滂沱,松手后顿首有声,满口呼救喊冤之辞。 瑞福说:“这人午时来敲门,非要见您不可,又不肯说姓名。小的让他回去,他就坐在大门外不走。小的怕被过路人瞧见,生出非议,只好放他进门。没想到他会这样。” 柳竹秋睇目查看,见他半张脸包着纱布,露出的那半张脸散布着斑斑点点的伤痕,像是烫伤。看那悲恸欲绝的情状,估计真受了天大的冤屈。 往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前来拜访温霄寒,但从未有过来找她伸冤的,事出蹊跷,倒要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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