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无地自容, 不再多说甚么,快步地逃离着教自己难堪的场面。 陆芍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突然鼻尖一酸, 眼底腾起一片水雾。 靳濯元见她不说话,便掰转过她的身子,俯下身同她对视:“怎么了?” 方才撑了有一阵子, 被他轻声慢语的话一激,陆芍只觉得再也抑制不住,一双手紧紧攥着衣袖, 落下泪来。 不是她听不得别人诋毁的话,也不是她意志不够坚定。她不怕自己心生悔意,只怕厂督当真被宋淮安说动, 将她从自己的身边推离。 天知晓在他平静地同宋淮安说出那句‘我能给她的少之又少’的时候,自己有多难耐, 就连呼吸都窒了一瞬。她一面想听厂督的选择,一面又怕厂督因为宋淮安的三言两语而心生动摇。 但是还好, 至少现在他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陆芍扑入他的怀里, 一张脸埋在他的胸口, 低声啜泣起来。 靳濯元趔趄一步,背脊处撞着石墙,‘嘶’了一声,揉着她的脑袋:“我这身子,总有一日被你撞得散架了。” “我祖母不是那种不通人意的人,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小孩儿,你不要听宋淮安的话,也不要有太多的顾虑,我们俩合过八字,又是圣上下的旨意,你若要抛下我,那便是抗旨杀头的大罪。” 她这一番话,笑得靳濯元肚腹疼,这魏辞甚至都是他亲手扶上位的,还怕甚么抗旨不抗旨,但既然小姑娘这样威胁他了,他也只能乖乖落入她的圈套,缴械投降:“为了芍芍,我也得将我这条命好好留着。” 陆芍捻着他的衣袖抹去眼泪,仰着脑袋问他:“当真?” 靳濯元抽回衣袖,用指腹替她抹着眼泪:“你成日里都在想些甚么?别说我不会抛下你,便是你要走,我都会布下天罗地网,不由分说地将你抓回来,所以‘分离’二字,你最好想都不要想。” 她成日里都在想着甚么?陆芍沉下心细咂着这句话。 厂督甚么都同她说了,唯独隐去了自己过往的身份。她以为自己不会介意,甚至怕揭人伤疤,纵使知晓了一切,也只字不提。 直至今夜,她才发现自己仍是想要了解他的全部,因为那一份在意与芥蒂,心里的坚定才会生出那么一丝飘忽不定。 可这桩事,她到底如何才能同他开口。 * 翌日,曙光初现,陆芍还在睡梦中尚未转醒,靳濯元支着手肘,垂眼打量着睡得正熟的小姑娘。 他腾出一只手去理她埋在颈窝处的乱发,轻声说道:“快起来,今日带你去趟禁中。” 陆芍困意十足,挪开他的手,懒懒地翻转过身子,拉过褥子盖住脑袋。 靳濯元一把扯下:“也不嫌热。” 昨夜哭过,今晨醒来眼眶酸涩,夏日的晨光虽然柔煦,却也敞亮。 陆芍抬手遮眼,极不情愿地嘟囔着:“我好累,还想睡。” 靳濯元拨开帐帘,去取春凳上的衣裳,随后将人抱起,揽着怀里:“你睡你的,我伺候着。” 陆芍起了懒意,顺势倚着他的肩继续睡。 直至身上的褥子下滑,窗隙的风拂过她细腻的肌肤,她忽然反应过来,昨日睡时,身上未着寸缕,这才艰难地睁开眼,抢过靳濯元手里的衣裳,钻入褥子里头。 “我自己来。” 靳濯元盯着鼓成小山的褥子,笑了笑,由着她去。 二人洗漱一番,潦草地用过早膳,便登上入禁中的马车。 清晨醒时头脑仍有混沌,未及过问入禁中的缘由,眼下清醒些了,陆芍好奇地问道:“厂督,你带我去禁中做甚么?” 靳濯元捏着她柔若无骨的指头,眼神落在半卷的轿帘上。两相拨开的轿帘外透出晨光,拉长,一直蔓延至脚面。 他拢了拢陆芍的手,直言道:“去瞧瞧太后娘娘。” 宫变之后,太后便被东厂的人拘在慈福宫内,期间有不少老臣上疏施压,请求魏辞收回旨意,魏辞知晓靳濯元另有打算,便一直对大臣的请奏置若罔闻。 至如今,太后也被拘禁了好一段时日,他总得去瞧瞧这位故人,看看她过着甚么样的日子。 * 慈福宫外,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彰显气容与显贵,朱漆醒目耀眼,红紫夺目。这原先是极具威严庄肃的寝居,今日瞧来,却徒生一股萧索的况味。 殿外只有一两个清扫的宫人,宫人瞧见靳濯元惶恐地颔首地施礼,站在殿外看守的守卫一瞧来人,很快挪开步子,给他让道。 靳濯元牵住陆芍的手,在最后一块石阶上迟疑地顿住步子,他侧首问身边的人:“怕不怕?” 陆芍摇头,不像头一回入慈福宫,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怯意,她反握住靳濯元的手:“有甚么好怕的。” 二人入了寝殿。 寝殿内门窗紧阖,热得人发昏。 太后素衣卧在醉翁椅上,以手支颐,面色惨白,她旁边只有掌事的姑姑替她打着扇子,掌事姑姑听见推门声,下意识地朝他们那边望去。 手里打扇的动作顿止,太后喘着重气,开口问道:“怎么了?” 见身边之人不吱声,她勉强支起身子,循着眼神向一旁望去。 今日,靳濯元身着那件张扬的坐蟒袍,身量极高,近乎挡住了从外而入的大片光亮。也不知是不是她近几日身子不佳,看花了眼,她竟然瞧见靳濯元的身后萦绕着淡淡的光晕,落在他身上,像是意气风发、势在必得的胜者之姿。 而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玉色花容的姑娘。 “你来做甚么?” “来同太后娘娘叙叙旧。” 靳濯元绕过她,牵着陆芍的手,径直在榻上落座。他抬眼环视了一圈屋子,里头的陈设纵使更改泰半,也不免透露出熟悉的痕迹。 “这屋子的布局倒是一点儿没变。” 太后没甚么说话的力气,却因自己贵为太后,在意身份,不愿失掉最后的气度:“不过两三年,能有甚么变化。” 靳濯元摇头:“咱家是说,这慈福宫与娘娘先前住的中宫没多大的变化。” 先帝宾天,太后搬入慈福宫,原先的寝殿长定宫空了出来。新帝登位后,迟迟未有立后,长定宫除了清扫的宫人外,近乎无人出入。 “在长定宫住得习惯了,搬入慈福宫后,难免有相像的地方。” 她说几句便要咳上几声,是那夜失魂后落下的毛病。 “掌印事无巨细,既要管前朝的事,又要往后宫六苑伸手,难为你日夜操劳。” 话音落地,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一桩事。 靳濯元自打入宫后,好似从未迈入长定宫。既未瞧见寝殿内的布局,又怎知慈福宫同长定宫的相似之处。 她困惑地拢了拢发皱的眉头,一时间觉得眼前之人罩了一层不见真容的面纱,自己同他暗斗了好几年,到头来,仍旧摸不透他话里的用意。 “咱家若是记得没错,娘娘殿外的榴花,是打长定宫移来的罢。如今榴花开了,橙红色的一片,却也不比长定宫的那株开得鲜丽。” 太后愈发听不懂了。 “想必是长定宫的榴花是用人血沃出来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供着,自然要比慈福宫地养得娇艳,娘娘说是与不是?” 太后阖眼追溯往事,以人血沃土,她当时确实这么做过。但是这桩事仅有她贴身的宫人才会知晓,靳濯元是从那儿得知的? 她心里忽然滋生出一个怪诞的想法,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紧紧地盯着榻上那个从容不迫的人。 熟悉的音容逐渐在脑海中浮现,她怛然失色,眼角堆积的纹路撑平,愕然地睁圆了眼。 “我先前竟没发觉!” 见靳濯元并不否认,太后更是浑身发冷,好似周身都被铁链捆住,一步步地锁勒着她,逼得她哑然失声,说不出话。 只那一双爬满细纹的手颤巍巍地指向他。 靳濯元慢条斯理地摸出一块儿经过圆雕的于阗玉,红绳缠在指尖,在太后眼前晃了晃:“太后娘娘也曾照看过咱家几月,当是认得这枚玉坠子。” 陆芍低首去探自己的胸口,这才发现自己挂在脖颈上的玉坠子早已落入厂督手里。 这枚玉坠子,别说是太后,便是随意问一个宫里的老人,都能大致说出它的来历。太后绷直的身子骤然松垮,近乎是调动了浑身的力气,咬着牙瞪他:“你没死。你竟然没死!那么大的一场火,烧得整个宫殿的骨架都坍塌了!烧死了言瑛,竟然没有烧死你!” 听着‘烧死了言瑛’这几个字,靳濯元收起玉坠子,拢在掌心。这是他头一回听太后提起自己作为,说没有怒气,那是假的。 可他本身就是一副寡淡的性子,再大的情绪也很难显在面上,唯独那双眸子,眼神凌厉,如月色之下出鞘利刃上的寒光:“教娘娘失望了。咱家来时便便同娘娘说,今日是与娘娘叙旧来了,娘娘还有甚么话,一并说了罢。” 先帝在时,就是被言瑛云淡风轻的性情勾去,说她如栀花清丽,又不乏馥郁的香气。言瑛如此,不曾想她生得儿子也是这幅模样! 太后呼吸急促,头脑因着热气难耐的屋子愈发昏胀,身子一热,那苍白憔悴的脸上反倒有了血气,连着音调也拔高了许久:“你既然早就知晓此事,那么多机会摆在眼前,为何不早早地杀了我。” “杀人不过头点地,哪有将人玩弄于鼓掌来得有趣。娘娘,您不妨同咱家说说,亲眼瞧着自己的骨肉手足相残的滋味如何?亲眼瞧着被你打压许久的魏氏继承大宝的滋味如何?哦,咱家差些忘了,您不是想借着天下文人对言氏的推崇,搅起夺储的风波吗?筹谋了这么久,希望落空的滋味又如何?” 作者有话说: 本章评论红包掉落
第95章 番外(八) 太后知晓其中有东厂的人推波助澜, 却没料到这一桩桩,都是靳濯元的手笔。先前没有并为一谈,如今再将这些事放在一块儿, 她便明白靳濯元为何留着她的性命。 确实,杀人不过头点地, 眼睛一睁一闭,甚么坎儿都迈过去了,最多一个碗大的疤痕,哪有让她亲眼瞧着甚么骨肉亲脉、权贵荣华, 逐一消散来得折磨人。 太后盯着他那张泰然自若的脸,愈发胸闷气急。她今日只简单地绾了发髻, 未佩钗环, 却觉头脑鼓胀着,沉沉地压着她羸弱的脖颈。 苍白无力的掌心紧紧撑着醉翁椅的扶手,只有借着力, 才勉力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她突然明白靳濯元今日来慈福宫的目的,不是来瞧她笑话来了,而是觉得小暑将至, 天气这样闷热,倘或不慎急火攻心也未尝不能感受烈火焦灼的滋味。 他这是完成了手里头的事,打算向她讨命来了。 而自己这幅残破的身子, 似乎正是中了他的算计,门窗紧闭的慈福宫眼下就像个在铜风炉上蒸烤的大蒸笼, 将所有的热气都聚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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