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芍提着裙摆迈下石阶,往姑娘堆聚的码头口走,等到前面的姑娘祈完愿,她便双手托着花灯,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水中。 修长的指头打破圈圈推开的涟漪,花灯上的烛火纵然扬高,陆芍合掌,默默在心里许下小小的愿望。 许完之后,便站起身给后边的姑娘让出位儿来。 “又要倒映天上的星河,又要盛载人间的愿景,龙津河当真好繁忙。” 陌生清朗的声音自码头上方传来,陆芍以为那人不过是随口的一句感叹,正要从他身边路过,那人却伸手揽住了她的去路。 “小娘子孤身一人么?” 他说得‘孤身’自然不是陪伴在侧人数,只是变着法子问她有没有心爱之人,愿不愿意共赏美景。 陆芍如何听不出这层意思,她抬手以绢扇半遮颜面,颔首道:“他在前头等我。” 那男子似是盯上她许久了:“小娘子下车马时,我便注意到了。” 他手里的扇子一开一合,点了点侍立两侧的云竹和流夏:“你们统共三人。前头没有小娘子要等的人。” 陆芍见他妙容姣好,瞧着也当是个富家子弟,若是换作旁的姑娘,大抵会因他的直白而有所动容,但是于她而言,心里装了厂督,那便再装不下旁人了。 “我是定了婚事的人,劳烦公子不要多费心思了。” 她绕开那人,提着裙摆往人潮中走。 谁料那人紧随其中:“小娘子倘或议了亲,便更不会在七夕夜孤身一人了。要么是郎子待你不够用心,要么就是小娘子拿来诓骗我的话。” 她算是知道,除非这位公子亲眼见着人,否则他只会没皮没脸地缠着自己。但是眼下不知厂督的去处,她如何活生生给他变个人出来。 陆芍只好对那些话充耳不闻。 “我知晓陈记点心铺的巧果酥脆,还是鸟兽的样子,既好吃又好看,我去买来赠予小娘子可好?” 倒是烈女怕缠郎,却也不是他这么个缠法,更何况还是对着一议了亲事的姑娘。 陆芍埋首快走,只盼着摩肩擦踵的人潮能将二人冲散开来。只可惜那人实在追得紧,她的耐性将被耗尽,也正是此时,头顶响起熟悉的声音。 “巧果买着了。陈记点心铺的。” 一抬首,撞入一双瞳仁幽深的眼,面前的人手伸手晃了晃手里的油纸:“现在吃还是带回府吃?” 陆芍被那公子缠得心烦,正值气头上,又恰巧碰见这几日迟迟未曾露面的人,心里积蓄的怒气顿时倾泻了出来:“教你买个巧果就费了这么长的时间,我花灯都放完了,你还回来做甚么?” 靳濯元捧着巧果显然一愣,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跟在身后的缠郎。 缠郎应是没料及陆芍的脾气,也没料及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心灰意冷地碰了碰鼻子,也不做招呼,尴尬地躲进了人群当中。 靳濯元瞥了一眼缠郎的身影,俯身哄她道:“他走了,别生气了。” 陆芍瞪了他一眼,心想自己哪里是在气那缠郎,分明是气他这几日没有现身罢了。可她偏偏将缠郎的那句‘郎子待你不够用心’听了进去,只怕自己先将‘思念’的话说出口,就在这二人的关系中处了下风。 “不是生他的气?那便是在气我?” 靳濯元紧紧跟在她身侧,死皮赖脸地去牵她的手,才抓住,又被陆芍甩开。 他发现,二人只有在清浅之时才会谦让,愈是浓情蜜意,愈会生出些可爱的小别扭来。 他非但不生气,甚至觉得开心。 陆芍肯同他发脾气,那便说明自己在她心里占据多么重要的位子,否则,谁愿花那精力在无关紧要的人面前大做文章。 心里觉得甜蜜,笑意便不自觉地浮现在面上。 陆芍不知道他心里的揣摩,只见他笑意盈盈,心里的小炮仗瞬间被他点燃,更为光火:“你还笑!” 靳濯元从油纸里拿出巧果,递给陆芍:“是我不好,我不该在七夕夜丢下你一人。可是听闻草帖子需得进行占卜,我虽不信鬼神,却因结姻事大,丝毫不敢马虎。这几日没来寻你,实则是虔心沐浴敬香去了。” 陆芍突然站住步子,对上他那双真挚诚恳的眸子,一时不知当说甚么。 “我们合过八字,没有冲撞。纵使不吉利,难不成你我便要信那鬼神之言,分离不成?” “自然不是。” 他矢口否认。 “我手里沾着太多血肉白骨,不欲为自己分辩,只盼上苍瞧在我斋戒的这几日,能教我赎罪一二,不至牵连到你。” 因为牵萦于心,所以才诸事谨慎,万般小心。 陆芍心里一软,才点燃的火绳被他悄无声息地捻灭。她抬手指了指靳濯元手上的巧果:“我怕脏手,你喂我罢。” 靳濯元行走御前,这辈子也没伺候过谁,他那一双白净的手捻着油气十足的巧果,小心翼翼地递至陆芍嘴边。 陆芍就这他的手咬了一口,油面糖蜜的香气在舌尖上蔓延开来,心里的恼意彻底烟消云散。 罢了,他还知道七夕夜要买巧果给她吃,也不算是‘不上心’。 二人比肩走在繁华的街衢上,靳濯元捧着油果,时不时地递到她唇边,另一手虚托着,生怕掉下来的酥屑弄脏小姑娘精心挑选的衣裳。 街上有不少姑娘打量着这一幕,不断传来艳羡的目光。她们也想寻个在细微之处体贴入怀的郎子。 走着走着,不免碰上夜游的朝臣,迎面走来提刑按察使司齐达,他一瞧见靳濯元,立时上前躬身问好。 靳濯元敛起笑意,同换了个人似的默不作声地捻着指腹上的油渍。 所有朝臣见着他都刻意避开了,不敢上前叨扰,齐达这人倒好,非但没有半点眼力见儿,还上赶子横插在二人当中。 可若说他没有眼力见儿,却又不尽然,提刑按察使,总归有些观察入微都本事,他垂眸瞬目之间,便瞧穿了二人之间的地位。 他暗暗感叹道,这位掌印大人恐怕只是人前风光,人后还不得哄着自己的夫人,否则素来有洁疾的人,怎会让指腹沾上难祛的油渍。 这般猜想着,他便调转身子,冲陆芍作揖:“听闻姑娘不日便要大婚,我先在这儿恭祝二人新人,天喜,地喜,事喜,人喜,样样皆喜。届时,不知能否来府上讨杯喜酒喝?” 婚宴宾客的名录还待商榷,但是不论是谁登府恭贺,在成婚之日,为讨吉利,主家断没有回绝的理由。 陆芍还记得他,府里养的多财就是从齐大人那处聘来的,她启唇道了声:“齐大人好。” 正要说些客套话应下,就听靳濯元不急不缓地回道:“帖子不日送至齐大人府上,齐大人还有旁的事吗?” 齐达立马摆了摆手:“没了没了。” 他一走,靳濯元继续从油纸里摸出个巧果来:“还吃吗?” 陆芍摇头:“吃太多了,一会儿该积食了。你错过了花灯,我们去放天灯如何?” 靳濯元自然说好。 二人在摊贩那处买了孔明灯,又借了笔墨,打算在灯面上题字。 陆芍抓着狼毫,抬袖遮着自己题的字,生怕被他看着。写完,便将孔明灯翻了面,将狼毫交在靳濯元的手里。 他的字很好看,笔力遒劲却又不失含蓄,一气呵成,很有连贯之美。 烛火的热气撑起了赤红色的天灯,天灯冉冉上升,融汇至夜幕当中,与众多祝福心愿一起,构成一个真实而又飘渺的人间。 陆芍抬首望着天灯两面红底黑字的祝愿,合掌念了一声:“愿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阳和启蛰。 所以困苦随风而去,美好接踵而至。 * 纳征那日,提督府差些将所有的家财悉数搬来,西大街上一片喜庆,好几个红木箱箧,皆以红绸装裹着,大大小小地承往国公府,底下的人忙活了一整日,才将东西卸下,簇拥着堆满了院落。 陆芍知晓厂督家私富庶,竟不知会这般堆金积玉。街坊邻里都过府来沾喜气,好些不看好这场婚事的人,瞧见那满院子的聘礼,便也看直了眼,被他的几分诚心打动。 纳征之后,就是请期。算了时日,定在九月初三,正好是阴阳交替的秋日,寓意为阳往而阴来,暗合姑娘入主府中,结为连理。 定了亲迎的时日,府里上下都忙碌起来,纵使席面有四司六局操持,无需耗费太多心力,可陈姨娘总是闲不下来,这儿催促着,那儿提点着,就连大红绸缎的披挂也要亲自掌眼。 为了安心待嫁,陆芍不再往铺面上跑,她手里拿着绣绷,耐着心思做针线活。陈姨娘要来帮衬,被她笑着推拒了。 这公裳与幞头自然是她亲手做,才显得志诚。 大婚那日,陆芍一早便被流夏从褥子里拉拽了出来。 “好姑娘,哪有成婚的日子还想睡至日上三竿的?” 窗子外逐渐浮出蟹壳青,小小的清梨院近乎是站满了人。 张嬷嬷招呼着女使端着金盆往里走,四五个人同时涌上来,伺候她梳妆。 陆芍虽然成过一次婚,可两回状况不同。冲喜那日,她将少女所有的希冀与期盼悉数藏在心底,带着恐惧和妥协迈出了国公府的府门。 原以为这一辈子便要将就着往下过,谁能料到还有今日这样的光景。 她穿着一袭正红色的寝衣,坐在妆台上,乌缎似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任由女使有条不紊地替她上妆。张妈妈盯着她笑意盈盈的秀靥,知晓她嫁对了郎子,便再没有甚么值得叮嘱的话。 今日同样来了尚服局的女官,只是这回,是听了长公主的遣派。 女官手里承托着一副缠枝莲纹足金玛瑙发冠。大梁金器鼎盛,郑和下西洋后带回大量宝石,自那以后金器镶嵌昂贵的宝石也成了一股奢靡之风。 萧双宜送来的这副,不论是用料还是工艺,都是大梁最最出挑的。陆芍明白她的用意,她抬手点了点女官承托的发冠:“便戴这副罢。” 待正红喜服穿戴齐全,府外正合时宜地响起奏乐的声响,紧接着便是催妆。 靳濯元站在府外,通身喜服,比往日更加轩朗。他好几日未见着陆芍,心里挂念得很,迫不及待向往里走。 才踏上国公府外的石阶,便有人站出面,拦下了他的去路。 这些人平日里不敢造次,心里没憋着好,也只能借着婚娶的吉日,闹他一闹。 “催妆诗都没做便想着见小娘子,哪有这样的规矩?” “是啊,哪有这样的规矩!” 起哄声一层层推涌,由女使递话,传至陆芍耳里。 她笑着掖纨扇:“拿旁的为难他倒也罢了,在学识与才情方面,他可不比大梁的状元郎差。” 不过一会儿功夫,便有三首催妆诗传入了清梨院。那几首诗很快流传开来,但凡是肚子里装着墨水的人,都能瞧出他诗中的灵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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