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桑为保护仰曼莎安全,亲自把人送至大门外,接着按照仰曼莎的要求,着人把那几个黑衣刺客的尸首抬入行宫里,待要请辞,仰曼莎忽然看向危怀风,说道:“话说回来,今日还没有机会向恩公致谢呢。” 众人听得这话,齐齐一怔,危怀风掀眼看过来,眼神不明。 天桑见他光是看着人,不吭声,拿捏不准他是什么态度,因怕仰曼莎不悦,便解围一笑:“无妨,表弟这两日就住在鄙府别庄里,离殿下这儿不过三里路程,很近!” “是很近,那就择日不如撞日,烦请恩公暂且留下,与我在府上一叙吧。”仰曼莎坦荡而强势,众人越发茫然。 天桑费解又为难地看向危怀风,马车里,有一只柔荑轻轻推开车窗,目光朝这边投来。 危怀风注视着仰曼莎,良久后,慢慢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仰曼莎脸上的笑容登时多了一分势在必得的意味,与此同时,后方传来低低的“砰”一声,有人关上了车窗。 危怀风既然决定要留下,天桑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笑着说了两句客套话,见仰曼莎全然没有要顺势留他们这一行人的意思,便识趣地走了。 车队掉头,向着茂林外驶去,仰曼莎背着手站在危怀风身旁,收了假笑,道:“你知道我为何要留你下来?” “查案。” “你很聪明。” “过誉。” 仰曼莎侧目看他一眼,却见他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专注地盯着前方。 仰曼莎看过去,发现他果然是在看即将消失在茂林前的一辆马车,想起那车里坐着的人儿,许多画面逐一从脑海里掠过,说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她究竟是你什么人,让你如此依依不舍?”仰曼莎仍是笑着,语气里却多了一分倨傲的不悦。 “看不出来吗?”危怀风收回目光,也笑着,语气则比她更傲一些,“心上人呗。”
第46章 交易 (二) 行宫里有囚室, 仰曼莎把危怀风带入其中,示意扈从扒开那五名黑衣人的衣服,开始验尸。 先前在山谷外, 危怀风与仰曼莎联手打伤这五名黑衣人, 不及活捉扣押, 五人吞下藏于舌底的毒药, 自尽而亡, 从头到尾都没有留下任何与幕后主使相关的信息。 扈从乃是经验丰富的仵作, 很快剖完一具尸体, 从胸膛里夹出一样黑黢黢的什物放入瓷皿里。那物约莫指甲片大,沾着浓稠的血,散发腥臭。危怀风看了一眼,有些厌恶地别开视线, 却见仰曼莎从始至终泰然自若,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他们不是南越人。” 五具尸体验完以后,仵作说道。 危怀风似信非信:“这也能验出来?” 仵作不语, 似不满危怀风的质疑,脸上颇有愠色。仰曼莎用镊子夹起瓷皿里的一条黢黑什物:“这是蛊虫,苗人所有。” 危怀风目光在那上面短暂停留一瞬, 移开:“就不能是苗人给南越人下的蛊?” 仰曼莎轻笑,放下镊子:“倒也是有这种可能。不过, 既然是苗人下的蛊,那背后的主使多半便不会是南越人了。” 危怀风点头:“所以你想说,此次密谋刺杀你的,是夜郎苗人?” 仰曼莎不置可否, 示意那名仵作先离开,待囚室里仅剩下她与危怀风二人后, 她忽然岔开话题:“你从小在大邺长大,这么多年都没有联络过国相,为何这次会突然回来认亲?” 危怀风靠着墙壁,不答反问:“审我?” 他语调微扬,剑眉也往上一耸,俊脸在火光映照里多了一种桀骜的意气。仰曼莎看着,有一片刻的失神,笑一笑才道:“好奇而已,你不愿意,可以不回答。不过,你若是不回答我,那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也是不会回答的。” 危怀风眼底的笑意一凝,目光攫着眼前这英姿勃勃的少女,倏然明白她扣下自己的真正用意了,扯唇笑开:“原来不是要谢恩公,而是做交易啊。” 仰曼莎微微仰脸:“你应该会满意这门交易。” 危怀风沉默。诚然,他答应留下来并非是要大发慈悲帮忙查案,而是想调查一下山谷里的禁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仰曼莎是夜郎王室中人,今日又打算奔入禁地里躲避刺杀,对那里的了解必然比其他人多,与其交易,的确是当下不错的选择。 略一思忖后,危怀风开门见山:“禁地里有什么?” “我先问的你。” “大邺内乱,我跟着造了反,可惜功亏一篑,反被追杀,我敌不过,跑来舅舅这里避避风头。” 仰曼莎目光审度,暂时选择相信,回答道:“禁地里养着蛊王。” “什么叫蛊王?” “徐家兄妹究竟是什么人?” 危怀风眯眼,心知这女人是打算对他的来意刨根问底了,半真半假道:“徐玉是我造反时的军师,徐雪是我的心上人。” “苗家人擅养蛊虫,各类蛊毒五花八门,数不胜数。聚百类蛊虫于一皿当中,任由其相互噬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一只,便是蛊王。蛊王聚百蛊之毒,乃是夜郎最厉害的蛊虫,中蛊则亡,无药可救。”仰曼莎耐心解释完,话锋一转,“你的心上人喜欢你吗?” “不算很喜欢。”危怀风反应很快,笑出一分痞气,“怎么,你对这个都感兴趣?” “随口问问。” “那到我问了。”危怀风言归正传,“禁地里既然养着蛊王,你今日为何还要往那儿跑,你不怕‘中蛊则亡’?” “因为我不是一般人,蛊王伤不了我。” “为何?” “秘密。” “你进去过?” “对。” “进去做什么?” “找人。” “禁地里住着人?” “你的问题太多了。” 危怀风静了静,谦和一笑:“到你了。” 仰曼莎的眼睛在火光里焕发着锐亮的光芒,也是琥珀一样的颜色:“你来夜郎,只是为了寻求庇护?” “对。” “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那要看我的舅舅愿意待见我多久。” “你母亲当年嫁给你父亲,是触犯了族规的,国相为人公正,严以律己,恐怕不会认你。” “不至于吧,不是说我娘救过国主陛下一命?就算舅舅大公无私,执意要撵我走,国主陛下也该给我三分薄面才对。” 仰曼莎遗憾地道:“姑姑现在不在王都里,宫内事务都由国相一人做主,只要他不愿认你,随时可以把你逐出王都。” “你的意思是,我这舅舅并不可靠,我多半寻不了他的庇护?” “是。” 危怀风顺着她的话头走:“那我该寻求谁的庇护,才会比较可靠呢?” 仰曼莎凝视危怀风,发现自己越来越满意他了,他很聪明,脾气有锋芒,但关键时刻又懂得收敛。譬如现在,一点即通,既让人省事,又给人体面。这样的人,真是从外到内都挑不出毛病。哦,除了已有心上人外。 仰曼莎坦然一笑:“只要你答应帮我查案,助我揪出行刺一事的幕后主使,我自然能保你平安。” “不止我。”危怀风强调,“还有与我同行的所有人。” 仰曼莎笑里多了一点涩意:“可以。” 危怀风点头,很是爽快:“成交。” 说着,他似不想再多留,往外走,走两步后又想起什么,手往怀里一揣,扔来一样银光微闪的什物。 仰曼莎接住,是她那根蝴蝶头绳。 “物归原主。” 危怀风说完,不带一丝留念,举步离开囚室。 仰曼莎看着掌心里的头绳,知道是被人推拒了,心头不爽,落寞地拢紧手。 外面天色模糊,黑夜已压着茂林往下侵染,侍从点燃了庭燎,明烨火光映照着苍茫夏夜,美轮美奂的行宫里忽有一种空旷感。仰曼莎负手走着,倏而开口:“不早了,今夜干脆在我这儿休息吧。” 危怀风走在前方,头都没回:“不合适。” “你是我恩公,我理应为你设宴接待,再者——”仰曼莎话声微顿,语气里多了一丝意味深长,“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心上人对你究竟有几分喜欢?” 这话像是无形的钩子,一下勾住了危怀风的步伐。 仰曼莎苦笑:“虽然很俗,但试探一个人是否对自己用情的方式,的确是设法让对方吃醋。怎么样,要试一试吗?” “不必了。”危怀风举步往前走,火光映着半张脸庞,“惹恼了,还是得我哄。” “哦,就那么确信她会生气?” 仰曼莎反诘,危怀风亮着的眼眸倏忽熄灭,火光在夜风里簌簌跃动,他这才发觉,他的确是下意识认定岑雪会吃醋生气的。 不然呢? 不然那小丫头为何总是在他面前羞红着脸?不然她为何记得彼此小时候发生的所有事情?不然,她为何愿意几次三番陪他涉险,支持他的决策,抚慰他的孤独?不然,他们这半年里那些暧昧的、热烈的亲昵与默契算是什么? 难不成,真是高尚无私的兄妹情谊,像是她与徐正则那样么? 危怀风喉结动了动,胸腔里倏然像是被什么堵住,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闷在那儿,跟硌了块硬石头似的。 “我看她在你面前总是皱着眉、板着脸,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说实话,不像是对你有意。有句话说得好,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早些看清楚,也好早些决断不是?”仰曼莎是会察言观色的人,心知火候已到,不再多言,笑一笑说,“我先回房更衣,你若要走,可让门外守卫带路;若是要留下,便在前厅等我。” 说完,也不等危怀风表态,径自便往庭院右侧的走廊走去。危怀风驻足在原地,高大身形被火光与夜色笼着,某一刹那,竟像是变成了石头,一动不动。 ※ 亥时,国相别庄里灯火渐熄,危怀风仍然没有回来。 “怎么回事啊,怎么还不回来,少爷不会是被那什么王女吃掉了吧?”角天在客院走廊里来回踱步,急得抓脑袋。 金鳞环胸靠在廊外,面不改色:“少爷又不是唐僧,王女也不是妖精,吃他做什么?” “你难道看不出来,那什么王女对咱少爷图谋不轨吗?”角天凑到金鳞面前,瞪圆大眼,神态惊悚。 金鳞嫌瘆得慌,“啪”一掌拍开他。 角天惨叫一声,捂着脑袋缩回去,再次踱起来时,声音里更多了一种“原来只有我识得少爷危险”的愤慨与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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