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家中无人居住良久,族亲亦都不在,忙着打扫庭除的琐事,这伤便好得慢些。”裴朝露低头看着自己双手,微微叹气,“只是裴二将军没有回来苦峪城,本想借着会些长安菜式的手艺,去城中府上谋个差事。” 老板娘细瞧裴朝露,虽是消瘦病态的模样,但举止谈吐并非寻常商贾官宦女,又见她今日挑选的衣衫,只道,“小娘子既已家中无人可依,且莫在奢靡,省着些银两度日为好。” “老板好意,妾身谢过了。”裴朝露低眉笑着,“家中尚且富足,只是妾身一女人,又拖着个孩子,想寻一方庇护。妾身在长安,听过裴二将军心善的名声,亦见过将军义举,每年搭棚施粥,他都是独自开一棚,所费皆是他自个的俸禄,半点不占家中银钱……” “所以你说说,这样的一家子人,皇帝老儿是头脑发昏才定的罪吧!”掌柜气不打一出来,勉励压了下去,眉眼堆笑道,“小娘子莫急,您要是真有此想法,奴家处有一消息,保准你……” “贵主到——”外头小二一声迎客声,转而另一小厮便来叩门,“掌柜的,贵主到了,您请快出来。” 高掌柜撩帘一瞥,遂转了话头道,“小娘子且稍待片刻,这两尊佛奴家是得亲迎,是阴氏双姝。” “阴氏双姝?”裴朝露问,“可是阴太守千金?” “确是!” “那掌柜的且快些去吧!” 裴朝露此番下山,原是虞婆婆说,元宵节这一日长街热闹,且早些来占个好位置,将璎珞卖出个好价钱。待卖出些名头,自也有寺院前来收购,届时好谈价钱。 如今涵儿有李慕,钱财她便不太在意。她只在意能有更多的人来买璎珞,便宜些也无妨。 本来婆婆念她足伤还未好透,且说一人下山便可。然裴朝露一则不放心她,二则她亦想再试试运气,方随她一同天未亮便启辰了。 而自那日涵儿被她强塞给李慕一个人待了半夜苦哑嗓子后,她便答应再不离开他,是故亦带上了他。 山下适逢遇上同往城中摆摊的牛车,裴朝露想着一行人老老少少还加她一个伤残,便雇车而行,亦可省些时辰。 果然,到时将将晌午时分。 只是许是走了一道山路的缘故,她双足便有些受不住,外头冻疮受热又痒又疼不说,足腕筋骨亦是酸疼不已,她实在有些害怕,遂入了一家医馆。 医家针灸泡养,一番治疗下来,便一个多时辰过去。她看着包着两汪泪却拼命忍着不肯落下的孩子,索性让大夫对自己身体皆检查了一番。实则她也想看看自己还能撑多久。 大夫医术不好不坏,诊了个七七八八,道需养着,理气,静养,少思,忌冷、湿、燥,后开方抓药,却又摇头,治标不治本。 裴朝露便止了他动作,让他换些药。 止疼的药。 大夫这回点头,带着些许叹息。只忍不住道,“小娘子可有呕血征兆?” “不曾!” “养着,静养,少思莫动气!”大夫捋胡子再叹,“可千万别呕血,散了最后一点元气。” 裴朝露轻轻点了点头,未再说话。 出了医馆,虞婆婆带着孩子去占位置,她为了避长安中人,亦想再打听打听二哥的消息,便来此“裳暖天”碰运气。 才将将在医馆休息了许久,然而这走了不到半里路,她双足小腿连着膝盖又开始泛疼,人亦有些疲乏。 算着日子,距离上次月事已经快四十日了,这月还没来。 反正她的月事自小产后,便没有准过。她抚着这几日又开始涨疼的小腹,忍不住打开包袱吞了口含有五食散的药渣。 目光滑过那个白瓷坛,她伸手摸了摸,慈和道,“今晚阿娘带你逛灯会,好不好?” * “阿姐,你有几成把握让戒尘同意联姻?” “五成!” “那还不是一半一半,等于没有!” “那就六成,反正眼下较之前有把握多了。” 裴朝露无意听人壁角,只是“戒尘”连着“联姻”一起砸来,她本能掀起帘子一角。 “大姑娘看上了哪家郎君?得您看上,是他的福分!”掌柜堆笑道,“哪还有什么把握不把握的!” 金帽翠羽,颊畔星月,是阴家女儿。 裴朝露原在大悲寺见过阴庄华两回,一回是腊月二十八,她前来下帖邀请李慕赴除夕宴,一回是正月初四,在正殿遇见。 一郡太守宴请天家皇子,再正常不过,不想竟是还有这么层意思在。 裴朝露放下帘子,隔着帘帐亦能看清外头人轮廓,明丽无暇的容颜,英姿风发的仪态,一看便知是鲜活而美丽的少女。 她看着两人持鞭而去,翻身上马,眼中不禁露出几许艳羡的光。 她曾是将门之女,弓马齐射,亦是精通,也曾策马高歌,挽弓射雕。不比眼下,连走两步路都颤颤巍巍,气喘吁吁。 “小娘子,可试的如何了?”送走贵客,掌柜的重新入内而来。 “合适的,我都要了。”裴朝露撑着案几起身,“掌柜的方才说有好消息与我听,不知是何消息?” “瞧瞧,奴家都忘了。”高掌柜知她足上不便,好心扶着她,“是裴二将军的消息,你不是想着去苦峪城某个差事吗?说不定真有希望,前两日我处得了消息,苦峪城城门有被打开的痕迹……” “二——裴二将军回来了?”裴朝露激动到。 “城中无人!”掌柜的摇头,“只是确有入城足迹,城门铁索亦是移位了,奴家且派了数十健仆暗中守着,以护恩人之子。” “谢谢!”裴朝露撇头抑制欲落的眼泪。 “你谢我作甚!”掌柜的笑道,“你那差事八字还没一瞥。” “我替将军谢您,将军一定会回来的。” 裴朝露不置可否,只戴好风貌,抱着物什告辞,门边望见不远处两个牵马走着的少女,目光凝在阴庄华身上。 起初,她只是感慨人世沧桑,今日不知明朝事。 二哥是母亲在苦峪城中诞下的,同阴庄华乃是指腹为婚。只是十岁那年得了风寒几欲丧命,眼看便不行了,连着棺木都备了下来。父亲仁厚,便提前解了这门亲事,以免二哥身后,徒给人家增添麻烦。 阴素庭便也应了下来,却因此为母亲所不喜。 母亲道,“订婚一方婚前不幸离世,未亡人一可自行解除婚约,二可执行阴婚。以裴氏和她的为人,如何会让一个姑娘择阴婚,白白耽误一生。阴素庭大可推拒父亲要求,然顺势应下,可见其人心底自私,利益当前无有情分可言。” 故而后来二哥化险为夷,这婚约便也彻底作罢。 竟不想,这遭,阴氏女竟看上了李慕。 裴朝露细想上两回阴庄华看李慕的眼神,确是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又想到方才的话语,脑中不禁有所疑惑。 李慕出家为僧,富贵前程皆抛,乃一无所有之身。如今又逢大郢国破,阴素庭那样一个人,单单设宴迎请这等表面功夫尚可理解,将女儿嫁给他这样联系着切身利益的事如何会做? 裴朝露合眼又睁眼,几息之后尤觉脑中混乱,胸口闷闷的难受,不由深吸了口气。 左右是旁人的事,如今自己连起居行动都不甚利索,又何必废费神猜测这些同自己无关的人事!
第15章 灯会 明年,你陪我过节,我赠你彩绸。…… 转眼已是日暮,李慕寻遍正副五街,依旧没有裴朝露的消息。 夕阳残照,将他影子拉得狭长。他握着琉璃扳指,入了兴庆街东头的白马寺。 白马寺乃敦煌第一寺,寺院森森,四周绿野碧树,青瓦幽舍。雪后寒风拂来,浮屠九层,层层铎铃声回荡。 李慕一身灰白僧袍,颈上佛珠手中念珠皆不过最寻常的松柏木珠,便是最寻常的僧众。 偏他立在满殿香火中,萧萧肃肃如孤竹,却气势华盖如苍云。左手掌心一枚琉璃戒,温润光泽流转,胜过满殿烛光。 白马寺住持亲迎,见那琉璃扳指,合手施礼。 这主持不是旁人,乃昔年齐王府中论法的高僧,空明大师。 李慕并未还礼,只望着满殿佛像,面上辨不出神色。 “戒尘戒尘,辞世间,戒尘埃。”空明平和道,“如今可是确定要重回尘世走一遭?” 殿中除了经纶转动的声响,便只剩朔风冷声,吹动僧袍,烈烈作响。 “贵主若已经想好,老衲便传令开启各道,医者、情报、钱财、人手皆备齐全。” 李慕目光凝在扳指上,脑海中来来回回浮现出两张脸。 姑母镇国长公主李茂英。 生母苏贵妃。 “姑母放心,六郎定不负姑母栽培托付,定执此信物永护大郢疆土。” 兴德十八年,他十六岁,接过琉璃扳指,跪在镇国公主面前,字字肺腑,意气风发。 “母亲安心,六郎就此起立誓,有生之年永留边陲,不入长安。” 兴德二十一年,他十九岁,持剑划掌,于母亲面前以血盟誓,眉目间一片死灰。 “姑母放心……” “母亲安心……” 耳畔话语声声交杂,眼前是长公主欣慰而信任的笑靥和母亲带泪的容颜,最后却合成一张面庞。 是裴朝露。 “贵主,可决定了?”空明的声音缓缓而起。 暮色下沉,外头仅剩一丝光线。 李慕找不到裴朝露。 若是有情报人手,便不至于这般被动和无力。 还有,她的身子也不好,该请医者好好诊治调理。 他合眼点头,抚过琉璃扳指,一点点戴上,才要说话,外头便响起信号声。 五色花火,在暮色降临的长街燃起。 是阴庄华的信号。 是她,有消息了。 “不必了!”李慕褪下琉璃扳指,匆匆离去。 * 还是先前的那家酒肆二楼,李慕同阴庄华碰了面。 “可是有她的消息了,在哪?”李慕急道。 “那!”阴庄华扬指一点,挑眉道,“按暗子表述,苏家娘子没有要躲你的意思,人家就是寻常下山看病,趁着节宴做买卖来的。我瞧她兴致不错,方才三人才在食馆用过晚膳,她还同孩子说一会要逛花灯呢。” 从二楼望下来,整个兴庆街亮如白昼,每家门前都挂满了花灯。街道两侧摆满了各式小摊,裴朝露一行三人便在斜对面一家首饰铺的门口摆开了摊子。 她身上披着重逢那日的斗篷披风,风帽压得很低,面上又蒙着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但只需这一眼便够了,李慕便可确定是她。 “苏娘子甚有头脑,用膳时劝下老人坚持租摊位,且坚持租在琢玉斋门口,说是水涨船高,惠利共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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