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和老学究打哑谜。我忙着应付作业,还有研究东禾给我的那本册子,那里藏着有关逃离的唯一钥匙。然而越是研究,那本册子就让我越心惊。 “……铭印约束了‘你’的身躯。但是,‘铭印’和‘你’这两个概念是怎么定义的?”这本册子里的文字居然是手抄,黑色笔迹锋利而又飘逸,“如果我们能够欺骗铭印,使它将别的存在识别为‘你’,或者,曲解铭印本身的含义,那么铭印的约束力是否会存在?” 其下的论证过程有些不连贯,似乎被人为删节了不少——这使得这本册子的取信程度大打折扣。然而以我有限的知识无法推论出有什么是不合理的。每位法师从小都被耳提面命违反铭印的可怕:法师的胸口将会蒸腾起黑色的火焰,并沿着魔法回路上溯脑内血管,使得身体里的魔法回路堵塞。体内超额的魔素无处可去,理智也被侵蚀,魔素就会转而向内冲击法师,让我们变成一种被称为“失范体”的、血肉模糊却又杀伤力巨大的怪物。就是那种东西夺走了我的母亲。 但是这本册子的写作者似乎居然对这些满不在乎。 “所谓铭印,和别的魔法产物一样,都是人造之物。只要非天然,就必然是迟滞呆板甚至可欺骗的。我早就受够了这该死的把人用奴隶的烙印拴着的世界,但是如何去具体地解放每一位法师似乎还有待商榷。我们不得不承认客观局限的存在,为每人准备一套就像(一个隐约是p开头的长词组被涂去)那样的机械躯壳显然不现实。那么剩下的方向就只有三种。” “其一,使用名为‘约束器’的魔导器。这种魔导器会截留法师内心深处最令人感到安宁的情感,能够舒缓法师体内魔素的流动,只要魔法回路通畅,‘失范现象’就不会发生。自然,它存在它的弊端。难以捉摸,容易失效,但它也容易被制作。其二,‘自我注解’,引导法师重新诠释他们的铭印……” 这好像就是我之前隐约摸索到的方式。 “……这一方法已经被玛丽和雅克验证为完全可行,但具体操作流程难以量化。其三,由于主流铭印的词语都与品德有关,因此根据理论,我们可以将法师负责情绪感受的部分割舍,使人能够几乎在任何情况下完全抛弃名为‘道德’的偏见,铭印的运行机制就会被从开始截断。然而此方案要得到验证,需要有合适的志愿者来给我提供素材……该死的伦理道德。” 这句话含有的信息量超过了我现有的知识,而且,有种不祥的意味。我急忙抚平被我不经意间揉皱的纸张,翻到书的封面。封面上除了标题之外,没有更多的信息。我只能从内文里不断提到的其他人的名字猜测,册子中记载的内容是一群人的研究成果。我听说,东禾在王城建立了名叫“星灵”的研究机构,为王国的统治者——德斯蒂尼家族——提供服务。加上册子里出现的某些眼熟的名字,这本册子恐怕确实出自“星灵”的手笔。 虽然论证内容有大幅删节,但是东禾到底出于什么样的心思,把这本册子交给我?我们在此前并不熟识,我也不信他会无缘无故地付出这么宝贵的信息。更合理的解释是,他是在有意散发这种册子。收到这本小册子的人,恐怕不只是我。 事情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我急忙翻到册子的后几页,将制作“约束器”的方法牢牢记在心间,然后合上册子,手中腾起的火焰瞬间吞没了它。我注视着光芒燃尽,少许余烬从我手指缝里漏到桌面上。我用指肚反复摩擦那一点灰,直到它们完全融入木头桌面的纹理。我只是想离家出走,并不想掺和到更大的事情里,也不想成为对抗我父亲、或者别的任何存在的武器。 东禾。我的脑海里再次勾勒出那个颀长的黑发男人形象。对这个男人我做过足够多的功课。东禾本就是水晶城出身的学者,早在学生时代就被城主从七校联盟的物理院一手提拔;然而几年前他带着城主手下几位最精锐的研究人员出走并在王城组建“星灵”。这是个让人大跌眼镜的选择——我们名义上的宗主国,德斯蒂尼王国,其掌权阶级由无法运用魔力的自由人构成,他们会把不服从他们管理的法师穿在火刑架上。 他为什么要离开水晶城,在魔法资源匮乏、政治条件严峻的王城建立研究机构,又因为什么带着这些册子回到水晶城?思想斗争片刻后,我还是决定把这些问题抛之脑后,决定只关注自己最关心的东西。 之后的事情就十分顺理成章。我对父亲撒了些小谎,要到了一笔大钱,按照册子中给出的方法,真的制作出了约束器 。我带着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水晶城。为了断绝一切可能的追踪以及方便行动,我甚至服下了让嗓子沙哑的药,然后在卡瑞克公国那里搞到了一套假身份。我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位名男性流浪者。那时的我并不觉得我的离去会对父亲有一丝一毫的损害:毕竟在我眼里,他始终是那轮灼热的、天上的太阳。 1.铭印:神应之地规训法师的方式之一。“铭印”是一种由词语组成的刺青,通常被镌刻在法师们的胸口,具有魔力,能够加强法师们的施法效率,但只要作出与铭刻在身体上的词语不符的事情,就会招致严重反噬,使得法师变为没有理性的怪物。 2.关于约束器: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意识到自己约束器中到底存放着什么东西。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制造约束器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其中的回忆或者情感要有足够的分量与铭印对抗。 再见,东禾(二)惯量 于是我回到了水晶城,回到了我记忆中的安魂街。 大概三四年后,我在躲避教廷对所谓“罪种”(这是水晶城之外对没有教廷职位也不是贵族扈从的成年法师的称呼)的清剿的时候,在神应之地港口酒馆的花边报纸上,看到了那篇报道。 《惊天秘闻!水晶城新任城主将旧贵族屠戮一空!》 时隔多年,我还是记得我的心跳是怎样在我耳边炸开的。我夺过报纸,一边抖开纸张一边摸索着丢给报童一枚银币。白纸上的黑字在我脑袋里炸烟花。我对于故乡的消息如此闭塞,以至于我那时才知道,我所熟悉的城主帕拉塞尔苏斯·波迩切在两年前就渺无音讯,而他的养女,那位新任城主,大概在半年前对水晶城的贵族街区——安魂街——发动了一场清洗,并杀掉了大量与前任城主交往过密的人。 “自从帕拉塞尔苏斯失去踪迹以后,他所经营的关系似乎一个接一个消失在了世界上。他失踪没多久,王城杰出的研究组织‘星灵’——由他一手培养的弟子所组成——就因研究触犯教会教义而被全数杀死;一年后,他的养女就挥刀朝向他在安魂街上安置的亲信。血从抛光的地板流出豪华的宅院,流入安魂街的地下河。整条河被染成了红色,无数法师丧命。毫无疑问,我们的新城主在展示她的力量。到底是什么让她作出了这样扭曲人性的抉择?这会是水晶城没落的开端吗?”小报这样写,“敬请收看下一期:《拙劣的魔女还是残忍的巫女?水晶城新任城主阿诗塔那后日谈》。” 我合上报纸,闭上眼睛。毫无疑问报刊一定有其夸张成分,但是关键的信息一定不会写错。以东禾为首的“星灵”……新的城主……安魂街……在我离开水晶城的这些年,我的故乡发生了什么?父亲他还活着吗?
胸口堵着发慌。想到父亲我便想到我的童年:被扼杀的个人意志、苟延残喘的自由、鸡零狗碎的争斗和日复一日的心惊胆战。我可怜的、因他而死的母亲。我曾无数次期待过他的死亡。我幻想着在他垂垂老矣的时候以强大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幻想着与他正面交锋而他大败而归。但我从没想到过他会有别的落幕的方式。是时候回去了,我想。
于是我回到了水晶城,回到了我记忆中的安魂街。
当我像多年前那样,乘坐了公共无马马车到日升区前,向梭巡队表达了我要前往安魂街的意图时,深蓝色制服的梭巡队怀疑地打量了我几眼,然后对着我的身份证件反复比照了好几次。“摩根,莫珥·摩根。”他嘟囔着说,“刚从城外回来?好几年没回家了吧。” 我应了声。 “我就知道。现在城内可变天啦。”他把身份证件交还我,拍了拍我的肩,“现在日升区不通安魂街啦。你要从维纳斯区北边靠山脚的地方走隧道,还得爬段楼梯。不过现在那个入口也被锁住啦。前几个月我们的人从那里走了圈,回来就成了,呃,失范体。吓人,怪吓人。” 年轻的队员说着摇了摇头。 我的心一沉:“您能给我详细讲讲吗?” 他眼睛亮亮的,刚要开口,旁边的另一个队员清了清嗓子。于是他绷起脸来,朝我挥手:“真要听故事,去人理理事会。那边有的是喜欢闲扯的大爷大妈。” 见此模样我便不多做打扰,道了谢就转身离开。旁边另一个梭巡队队员说话了:“以前是安魂街里的人的话,可以去法院调个档案,看看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直走左拐再左拐,拿好身份证件。”
三个小时后,我抱着一堆新的证件离开了法院的大门。 好消息:我知道了我父亲的下落。 坏消息:我父亲的确是死了。 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消息:我家当年的房子现在归我了。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父亲带着我和母亲搬到了这座以“贵族聚集地”而闻名的安魂街。这座街区位于萨图恩山之下,居住着城主帕拉塞尔苏斯(哦,如今是前任城主了)的亲信,其与山腰的政务区——日升区——仅仅隔着一道由专人把守的升降梯。每当我要和人讲述安魂街,我总是要描绘一番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场景:乘着升降梯往下,头顶白昼的光芒被长长的通道所缩小、吞没,直到化成一颗微不足道的星,汇入广袤地底世界无数颗熠熠闪光的人工星辰中。向下沉,规划整齐的别墅在视野可及之处排开,各家各户门前窗里闪耀着的五光十色的魔导灯具,构成了光的海洋。那时的我总喜欢幻想我在光里穿行,这会让那栋暗无天日的房子变得好忍受很多。我们刚刚搬到安魂街的头几年,我们家的关系尚未到达后来的剑拔弩张,他还会带我在宽阔的砖路上散步。路的两旁种满了一种名叫野广木的东方植物,在夜里散发出宁静的香气。 而现在,我签下了生死自负的协议书,手持通行证明,从萨图恩山山脚穿过隧道,再从老旧的备用楼梯上回到我过去的家。腐烂的味道充斥在空气里,曾经耀眼的人工星辰早已暗淡。烧灼过的梁柱、倒塌的房屋。地下河里漂浮着黑色的絮状物。行道树早已枯萎,只剩下笔直的躯干挺立。一座死掉的街区。
奇怪的是,当我真的沿着与现实严重不符的记忆找到我家所在地——谢天谢地,我家的别墅还保持了最基本的完整,就像一个已经要崩溃的人在决定她命运的面试中努力保持最基本的礼貌一样——我的心头居然涌上了一种令我自己也感到诧异的感激之情。我用手抚摸着施过咒语的屋门,在上面划出童年最熟悉的咒印。屋门不情愿地呻吟了一声,为我颤巍巍地挪开了半扇空隙。陈旧的大厅弥漫着灰尘的味道。我借助着照明光球 发出的光源,来到二楼自己曾经的房间(那里似乎保持着我走之前的大体格局,不过也有可能是我的一厢情愿),将我的背包重重砸在床幔和蜘蛛网中,背包里的东西散开了,几份文件沿着床幔滑落、在空中荡了个旋儿飘到四柱床的床底。我开始咳嗽,后知后觉有尘土呛入了我的肺管。一会儿还得爬到床底拾掇这些文件。想到这里,我靠着墙缓缓瘫倒,地板的凉意攀上身体。有一会儿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注视着眼泪在衣服上留下大颗的深色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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