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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禾叹了口气。我以为他也在感叹自由人和法师之间的糊涂账，但是他的眼睛只盯着烧杯里泛黄的泡沫：“随便哪个上古之神保佑，这玩意儿是不是真的做不出来啊。” 我也凑上前去，瞟了一眼被他压在桌子底下的配方，上面有矿物油、树脂、宝石粉末之类的看起来完全不适合食用的配料。“居然还有你搞不定的。” “别把我想得太厉害。”他又叹了口气，用滴管吸取了一些透明液体，“我认识的真的有才华的都死了，我这种人也就和你这种年纪不大的装装样子。” 这种话总会让我的胸腔罩上一层薄薄的恐慌。我看着他将滴管举到烧杯上，绞尽脑汁: “算啦兄弟，就算是装样子，装到这种程度也是本事，有多少人——” 烧杯里突然迸发出红光，沉闷的爆炸声响起，我睁开眼睛，后知后觉意识到刚刚那一瞬缘起于水滴接触烧杯里的液面。东禾双手压着一道半透明的魔法屏障，桌子已经消失了，地板上出现了一个周长约为两抱的大洞。 魔法屏障闪了两下消失了，空气中薄纱似的烟尘缓缓沉降。 “确实应该是做不出来了。”一片迷蒙中，我听见东禾说。有一瞬间我觉得东禾的眼眶那里是两个空洞，就像地上的那个通往一楼的空洞一样。我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旋转了一会儿“怎么和房东太太交代”。 “这是什么药水?”我问。 他看了我一眼，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然后摇了摇头。卷曲黑发里夹杂着的白发很是刺眼。 “秘密。”他最后说。
在那天的晚些时刻，我们尽力修补了那个空洞（当然是用魔法，该死，我们对这类专项法术一窍不通，只能简单用最基础的复原术凑合着，因此陶褐色的地砖被掺入了几丝木头桌子的颜色，而木桌由于被炸得太粉碎了，怎么也拼不回原先的四条腿了），但是很遗憾，这次爆炸还是吓到了楼下的房客。当房东太太——那个可怜的女人——冲进我们的卧室大叫“我就不该把房子租给两个法师”的时候，我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和她指出这不过是一次极不可能被复现的意外，并且一边瞥着东禾一边列出了相应的赔偿方案。令我疑惑的是，东禾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我怎么知道你们中的哪位是不是快要变成‘失范体’了？”她用一根满是疤结的深色长手杖在地面重重敲了两下，“我希望你们两位明天就搬出这间房子。”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明天肯定是不可能的。”我说，“您也看到了，这里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收拾。” “我已经老了。”她说，“心脏不好，不想看到我这点家当什么都不剩。别忘了我随时有叫护卫队或者审判所的权利。” “做生意嘛，多少会出现点意外。您收了我们三倍的租金就该对风险有个预估，何况这件事并没有给您带来多少实际上的损失。”椅子里的东禾突然开口了，“再说了，您真的不会觉得联系护卫队或者审判所对您的影响更大吗——私自把房子出租给两个人证不符的法师？”他伸出手，拳头大小的蓝色的火焰在手心发出噼啪的声音。 “东禾！”我焦急道，“收起来，没必要。” “我话就这么说了。”他把两腿交叠起来，用挑衅的目光看着房东太太，“一星期，我们至少需要一星期的时间。” 房东太太瞪了我们一眼，转身消失在走廊，我听到了她手杖用一种连点器一样的速度敲击着地面。东禾在椅子里低垂着头。 “你吓着人家了。”手杖的声音逐渐远去，我转过脸，有些没好气，“你明知道没必要。她也知道我们明天肯定搬不走。她就是想多要点钱。” “她既然拿护卫队还有教廷威胁我们，她也该做好了被我们威胁的准备。那么大年纪的人要那么多钱干啥。” “没必要东禾。她心里害怕，才那么虚张声势——你今天心情很不好吗？” 东禾呵了一声。“你说你之前都是怎么过来的，靠理解别人吗？” “事实上我之前很少和自由人有直接接触——” “——我就知道。” 我这才发现我自己的嘴直接越过大脑回答了他的问题，心头涌上一股烦躁，“这不重要。” “一星期很合理。”我听见东禾的声音对我说，“这个时间长度不是信口开河，她会知道我们是真的想搬走。” “但是——” “到此为止。”他说，“我其实只是不喜欢被——被随便哪个人威胁，理解一下。”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像融化之后被随意拉长的玻璃那样，你可以听出他在尽力把声调放软，但是你知道那里面是上千度的高温。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扶着窗棂。我看向窗外。夕阳的余光映照出了房间内不透明的微粒，空气浑浊、沉重，宛若一条蒙昧不明的天堑。
这个小插曲发生之后，我们打算离开洛里克镇，按照原定计划往东。之后的几天我们一直在收拾行李。最麻烦的是他房间里的书，有的借自书商，只能分批量去还。某天我还完书回去的时候，看到他在客厅恹恹地坐着。自那次爆炸事件以后他就一直被笼罩在这种情绪里。 “那个书商很好玩。”我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有个姑娘在我前面借书，他就打量了人家半天磨磨蹭蹭才给，然后和我说这玩意儿小姑娘肯定看不懂。我当时就应该摘下头盔告诉她我也是女的。” “喔，有的男人嘛，是这样。”东禾说，“他们这辈子唯一的优势也就是自己的性别了。尤其是那些稍微有些才华就忘了自己也是人的男人。” “你倒把界限划得清楚。”我笑，“很好，我赐予你妇女之友的身份。” 他没有笑，身子也没有动。这让我感觉到了异常——难不成我们终于有了共同的敌人？“总感觉你话里有话。” 他抬起头，我注意到他发缝一端的头发有一撮跑到了另一边。我突然想伸手帮他理一下头发——当然只是这么一想。 “是啊。”他说，“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的老师帕拉塞尔苏斯·波迩切?” 我摇头。“但是我听说过他的很多事情。他是四百年来寿命最长，也是最有成就的法师。” “是的。”他说，“他的确懂得很多。他曾经是我学生时代最崇拜的人。你知道的，水晶城那群老牌贵族对不是神应本土血统的人都很不友好。但是我的老师从很多同龄人里选了我成为他的学生，带我看到了凭借我自己也许一辈子都看不到的风景。” “听你这话，你好像很感激你的老师。” “但是他背离了作为学者的本分。”东禾说，“那年他要试验如何能把人塞入机械的身躯，就去买了个孩子，然后剥离了对方的灵魂。” 我暂时按捺下我的情绪。“你们不能接受他的行为是吗?” “玛丽当时就和他吵了一架，然后退出了他的研究团队……至于我，如果和别人说，我大概会说不能接受。但是既然是和你说，我可以稍微诚实一些。我并不介意他使用人来验证理论这件事本身，我在意的是他的处理方式。他欺骗了那个孩子，让那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以为自己要被伟大的——”他嗤笑，“城主大人收养。然而他在用完那孩子之后，就把对方的灵魂连同那副机械躯壳一起丢掉了。” “丢？！” “是啊，字面意思，丢。” “怎么这样!”我惊叫了起来，“他就不怕别人知道吗?” “知道的人很多，当年稍微接触他的课题的人——包括七校联盟的很多老师——都知道。但是那又怎样。他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在乎我们的，我猜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故意欺骗那孩子，他只是用了一个在他看来能够快速解决问题的方法。玛丽——她也是克劳伦斯家的，和你母亲好像也算远亲——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但是在她退出团队的时候，他连挽留都没有，他就坐在那里，坐在朱庇特厅那把很高的椅子上，说，他这里不缺人。” “这就是你们离开水晶城的理由?” “是理由之一。之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真讲起来就太长了。” “意思是还有更过分的?!” “嗯。” 见他似乎不想再提，我转移了话题。“后来那个孩子呢。” 他摇头。“我也就知道这么多。” “这样。” 我们俩对着坐了会儿。
“说到这里，”东禾突然说，“那本册子，你那天不是问我，我为什么会送给你。” “你不是说是因为你被……”我想到东禾刚刚讲的事情，把“先生”这个词吞了进去，“帕拉塞尔苏斯拒绝了吗?” “哦，确实。但是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觉得你不会拒绝——那时我经常去找你父亲，你父亲经常谈起你。” 我的胸腔突然涌上了一丝酸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说。 “确实。”东禾笑了，“他倒是有和我提你会一些基础的魔导机械拆装和魔药制作，本意可能也没有那么坏。但是他评价你的时候，确实和我老师和外人提起我们的时候，说的话一模一样。” “原来是这样。”我也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擦眼角的眼泪，“他是不是说我是白眼狼?不通人情?不听人话？” “完全正确。” 看来这就是父女情深，这么多年我还是这么了解他。我笑得俯趴在沙发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滴落，滴到破了洞的革上。东禾默不作声地递了一块手帕，于是室内回荡着我擤鼻子的声音。 “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啊。”我说。 “没办法，实在想不开，不是还有死嘛。” 我居然从他的这句话里听到了一丝微妙的安慰意味。他把眼睛垂下，站起身，“我去收拾行李，后天该走了。” “我陪你。”我把眼角的眼泪擦干，努力把语气调到正常。
我们两人回到东禾尘土飞扬的房间（我们已经努力打扫过了，但是看起来成果有限。实话实说我能理解房东太太对我们俩的任何负面情绪），开始继续收拾书籍。有一会儿，室内充满沙沙的翻书声。 “喂，东禾。” “怎么?” 其实并没有什么非要和对方说的话。“……你说，你现在的这个身体，要是进了水，会生锈吗。” “你怎么会问这个?” 确实是一个灵光一闪的念头。这些天我突然感受到他比我想象中更虚弱，但是这番话似乎不能被宣之于口，“就是突然想到。” “啊，确实会。”他说，“所以需要一些定期的处理，除锈剂之类。” 这令我意外。 “怎么？”他瞥了我一眼。 “可以给我看吗，除锈剂？”我说，“我真的只是好奇，你知道的。”他知道的吧？我又有些忐忑起来。 他从行李箱里丢出一瓶东西，丢给我。那是一支透明的尖底瓶，用了木塞密封着。瓶子里还剩小半暗红色血液一样的液体，其上贴着一个标签，上面写着几个手写体的字母“波迩切”。 “是帕拉塞尔苏斯做的吗？！”我低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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