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被黏住了。“够劲儿,兄弟。”我说,“我可以摸摸看吗?” “当然可以。” 我把手指贴在合金上,感受着其中的魔力波动。合金冰凉。我小心地按了按细细的管道,管道是半透明的,银色的液态魔素若隐若现,他动了动手指,我也下意识地跟着动了动我的。其灵活程度看起来和真人的手指无异。“我可以拆一下看看吗?” “最好不要。我现在就指着这个身体了。” “脸也是假的吗?”我隔着一张桌子,凑上去端详他的面孔。他的眼睫毛和记忆中一样长。 “是的。”他承认,“加了些幻术看起来像真人,其实都是魔导机械。” 我突然想起我刚刚在废墟里遇到他的时候,他是站在黑暗里的,身边没有一点光源。他的眼部一定内置了什么探照装置。 “我可以拆……” “买你的吃的去啊!”椅子刺啦一声,东禾站了起来,“总在别人伤口上撒盐好玩吗?” “……对不起。”我很快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我的所作所为,“我只是没有意识到你这种人会有伤口。” “其实也没什么。”他的口气软下来,“我已经接受了。” 我的心安定了一些。“对吧!机械实在太够劲儿了!” 他稍微和缓的脸色瞬间就又紧绷住了。伟大的造物神卡俄斯保佑,我确实是被这漂亮的、由奥术和机械完美结合的造物冲昏了头。我应该收敛点的。我无措地望着他。他把另一只手套摘下,把双手举到自己面前,注视着银色微光的流动。 “……倒也确实。” 他说。 1.照明光球:一种自动跟随式的发光魔导器,在笔者写下这篇文章的时间(4世纪20年代)依旧颇为流行。 再见,东禾(三)势能 我也在这些天里通过各种渠道断断续续了解了关于这场屠杀的来龙去脉。 那之后我主动加入了东禾寻找存活珍稀植物的工程中。阿诗塔那在进行那场大屠杀之前,切断了安魂街本来有的充盈魔素的人造地脉,因此那些本来就水土不服的、依靠循环系统生存的植物大片枯死。我们把这些贵族们从世界各地搬运来的稀有植物收集起来,然后一点点往安魂街之外运。它们将会被移交给城建局,分批栽种到合适的地方。 我也在这些天里通过各种渠道断断续续了解了关于这场屠杀的来龙去脉。 “确实是谋反。”东禾说。那时我正在微薄的灯光下注视着东禾分辨一株地衣的种类,“一部分旧贵族。他们说前任城主没有失踪,是阿诗塔那杀了他。然后组织了谋反……瓶子给我。” 我把瓶子递过去。“所以阿诗塔那把他们全都杀了?” “她按照名单进行处决的。”东禾小心翼翼地用工具把地衣以及附近的泥土撬了起来,“具体名单入选事宜我就不清楚了。还活着的人基本都被迁到了三个居民区……或者净界山 。” 东禾一定知道更多的事情,如果我问,他可能会说得更多些。但是当时的我不打算再细究这件事。现在就够了。“谋反”,父亲这个沉重的罪名对我来说简直是解脱,因为它似乎给了我一个不恨水晶城的理由。在外飘荡的那些日子让我无比地想念在水晶城自由自在的时光:不需要被随时检查铭印、不需要被用怀疑或者惧怕的目光打量。也许这很符合父亲对我的评价: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你也得小心,其实之前还有一个有‘约束器’的人下来过这里。”东禾说,“但是他也变成了失范体。我这几个月都帮阿诗塔那善了很多后了。不过目前看来,你在约束器里存入的情感还算强烈,为我节省了可能的工作。” 是的,约束器。其上的黑色纹路已经退却了,平稳与均匀重新占领了约束器的表面积。我终于敢在东禾面前将这玩意儿在不发光的时候掏出来了。“所以这东西为什么还没有被推广。”我说。好半天听不见回声。我望向他,他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一处半倒塌的矮墙之上,看向了穹顶上暗淡的人工星辰。 “也许它会在某天流行起来。”他说,“但是不是现在。他们不会让这种东西流通的。” 我应该是听懂了他的话。我倒是宁愿我没听懂。我伸手摘下照明光球,放在手里揉捏。小小的一团被我揉圆搓扁,里面的零件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想开点,”我最后说,“你创造了约束器。这是一件多么开创性的事。这世界上有多少十一二岁稀里糊涂就有了铭印的孩子。” “谢谢。”他叹了口气,于是我们两人开始无言地拔起草来。废弃的安魂街有着一个又一个和黄昏无甚差别的清晨、正午和深夜,在幽暗的天幕下我可以尽情回忆我的童年。每个法师都在受制于铭印,我的父亲亦如是。他一生都在贯彻他的铭印“勤勉”,他觉得只要我按照他的规划去生活,我就永远不会成为失范体。我的父亲。在我生命的早年他还曾经握着我的手教我分辨草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我们的关系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很难说这是谁的问题,我只知道我受不了他的很多言行,尤其受不了他不允许我受不了他的很多言行。屈辱和无法反抗是我恨他的开始。是他先隔绝我们,让他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绝对正确;是他先要作烈阳,而不是作我的父亲。我的胸膛里曾流动着热烈的情感,然而我和他之间的大坝是筑下了,在我们两人对抗的自由意志间、在无数的体罚和漠视间永久地筑下了,直到他死之后,我才能有力气让我心口积攒的潮水分流、转化。在整理植物的空隙间,在有那么几次快要被潮水吞噬的时候我都会看向东禾——大部分时候他站在远处专心地干着自己的事情,来自天井的、微薄的凉意(可能只是我幻想中的凉意)落在我们中间。我得承认我有种靠近的冲动。我想机械的身体是不会流眼泪的。
几天之后,东禾真的丢给我一瓶药水。 “省着点用,我也剩不多了。”他说,“玛丽做的药水不是我能随便复刻的——不过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谢谢你。”我说,“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给我这个。” “哦?”他笑了,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那种堪称恶劣的笑意:眉毛扬起,嘴角呈现出克制过的向上弧度。“我很像说话不算数的人吗。” “我和你又不怎么熟。”我慢慢道,“我第一次认识你还是因为那本册子。”上面写了“该死的伦理道德”。“你以前丢给我的那本小册子上好像有过什么解放之类的说法。”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见笑了,那本册子是我年轻一点的时候写的,那时候我说话比较,呃,肆无忌惮。”他说,“那时艾什和卡利古拉不喜欢写字。乌尔德很忙。雅克和玛丽要带孩子。法因切又小。整本都是我写的。” 这句话中蕴含着的悲哀击中了我。我注视着他的侧脸,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所以他们都……” 他戴着手套的手掌竖在我眼前。“我们换个话题吧。” “好。”我从善如流,“你是个好人。” 他大笑起来,就像礼仪院的老师听到有人在称赞前任城主的贤明那样。照明光球的光源在他的瞳孔里安静地闪烁。“你最好别这么想。” “我以后也可以给你打长工。”我说,“但是你可得给我开工钱。” “你这算盘打得。”他瞥了我一眼,眉眼弯弯,“以前我给别人讲课的课时费可不低。” 我用鞋尖试探地踢了踢他的鞋帮,鞋蹭在泥土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小气。”说出这个词让我有些惴惴,我低了头,用余光瞟他。他突然把他的那只背包砸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接住,沉甸甸的背包让我打了一个趔趄。我瞪了他一眼,他看着我,似乎心情不错。一个短暂的念头突然在我脑海里闪烁:东禾这个拗口的安泽词语 ,也许确实应该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符号——的名字。 “给我干啥?” “我过几天打算离开水晶城。”一句答非所问。 “去哪里?” “在大陆上随便转转。”他耸肩,“主要是想补全那本册子。” ……我的心骤然一紧。 “《铭印及其原理的有关研究》?” 他挑起了眉,似乎惊异于我能记住它的名字。“是。” “那可是一本能改变世界的书!” 他苦笑了一声,难得地爆了句粗口。“改变个屁。但总得有人把事情做完。” 我把他的包紧紧地抱在怀里,背包是油布质地,里面似乎都是颇有分量的瓶瓶罐罐。“明人不说暗话,我先退一步。我可以自带干粮。” “我给你个建议,摩根小姐。”他突然凑近了我,我看到他肩头沾着野广木的粉色绒毛,“当有一个你不是很了解的人和你说他自己不是个好人,你最好多在心里掂量一下。” 他一把把包拽过来,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你在说什么无聊的话!”我跟在后面跳脚,“我是个活人!我会疼!我要是觉得不对,我自己跑得比谁都快!” 他的脚步顿住了。 “也是。”他回过头来看我,“也有道理。” 我感受到我胸腔里的心脏在激烈跳动。 “——那你记得多少付点工钱!” “——那你自带干粮。” 我们异口同声。他摇摇头,我朝他天真烂漫地笑,假装我只是一个热爱知识、崇拜权威的后辈。但是不是,很显然不是。我的约束器在我的胸口跳动,其中新加入了有关他的回忆。 人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了。 1.关于名字:安泽居民来到神应生活,一般会给自己起一个当地名字以方便称呼。但是也有许多安泽人坚持要让别人称呼他们为本名,比如东禾。 2.净界山:白河领(首府水晶城)辖区最有名的矿区 再见,东禾(四)简谐振动 他眨了眨眼睛。“可是你没有,不是吗。” 那是我和东禾一起旅行的第一年。公元403年,冬春交际。他和我说,他计划去复现和验证“星灵”还没有公之于世的几种药水,以及某种关于铭印的实验。说后一句的时候他看向我,我朝他眨眼睛。他计划往西北的沙城,其下辖的洛里克镇盛产药草;然后再从沙城往东,沿江来到海口的莫斯提斯城,去采购一些完成药剂的东西;最后往北,去靠近天霜这一游牧民族的三不管地带,那里近年来偶尔会发生战乱。 “然后呢。”我问,“回家吗。” “然后呢。”他想了想,“到时候再说吧。” 看起来很不靠谱,但是这趟旅程就这样开始了。为了避免可能的麻烦,我继续吃起了可以让嗓音变得沙哑的药,戴上了能遮掩面目的头盔。
旅途的开始轻松愉悦到像一场幻梦。他是个很好的向导,懂得规划合适的行程,对于各地风土人情简直信手拈来。我不太爱和人打交道,好在东禾确实能撑场面。他处理琐事订购用品的时候,我就背着手站在他旁边,假装我是一名不会魔法的自由人,而他是我的法师扈从。 没过多久就有人来问我:“您的法师扈从甚合我眼缘,愿意转让吗?我可以付市价的两倍。”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3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