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东禾,东禾笑吟吟看我。不知为什么,我打了个激灵:“还是别了,先生。这是我家下人的家生子,从小在我家长大的,我喜欢得紧。”
那人一走,东禾就单手提起了他的行李,挂在了我的肩上。突然加过来的重量让我打了个趔趄。 “你干吗?!”我手忙脚乱地把绷得紧紧的带子从我轻甲肩部布料与甲片的缝隙里拽了出来。 “没别的意思。”他的笑越发灿烂了,“刚刚不是挺能装的。” “那我还能怎么说,拜托?说我们是两个法师?我可不想又被查证件。”挑战这家伙权威的机会可是难得。谢天谢地我戴的是头盔,他看不到我真正的表情。 “所以我说没别的意思,你处理得很好。”他拍拍我的肩,走开了。 “喂,行李!”
当我提着两份包含着帐篷饮水袋干粮魔导器和魔药仪器的行李,气喘吁吁走到马厩的时候(卡俄斯保佑,水晶城之外的马车居然真的是用马,而不是用魔磷矿驱动的),他好像已经付好了由两匹重挽马拉车的马车的租用车费,正在和车夫聊闲天。东禾转头看见我,牙齿明晃晃的白:“我的法师扈从这不就来了。” 我把两个包袱嘭的一声甩在马车上,第一万次后悔因为惧怕招摇而没有携带那种可以自动跟随的便携行李箱。腾出手来以后我狠狠白了东禾一眼,不幸地想起我戴着头盔,对方将会因此获得我的——那个他们律法院的人常用的表述是什么来着?“愤怒豁免”。 “您能让他表演一下法术吗?”车夫小心翼翼地问东禾,“不是冒犯,我只是没见过几个年纪大点的法师。我们这里的法师,基本都被送去修道院,或者被那群暗堕者拐走啦。” “当然可以。”东禾笑眯眯地朝我招招手,“扈从,满足一下他的愿望。” 我从空气中抓了一个火球就朝东禾的脚下丢过去。他挪挪脚躲开了,火元素炸在地下溅起尘土。挽马不安地嘶叫,车夫低呼了一声,急忙拉住了缰绳,轻拍马侧。“我累了。”我冷冷道,转身爬上马车,挤压在两包行李之间。我听到东禾在和车夫解释,“他一直就这样,挺有脾气,这么多年我们家里人也习惯了。” 车夫居然还奉承了他一句:“您真是个好主人。” 我把后槽牙咬得嘎吱响。
马车停在了因交通要道汇集而出名的沙城。我们在其辖区内的洛里克镇落脚,租了一间房子当做暂时的驻点。这里出产难以保存的特色珍稀药材,且由于商贸发达,对法师的管控相对宽松。上午,为了得到最新的讯息,他会去当地集市上的诊所帮忙,而我会去接一些有关狩猎和追捕的委托。有时我会在下午或者晚上带着烤好的鸡或者牛肉回来吃夜宵,属于我们的屋门亮着暖橘色的灯。他搬空了半个镇子的草药学书籍,把它们堆在自己的房间,铸成了厚厚的墙;我把他让我帮忙捎的报纸或者杂货递给他的时候,会在他的房间里顺几本编好号的书,带回自己的房间阅读。有时候读到一半他会敲门,礼貌提醒我拿走了他没有写完的手稿。 虽然他会指使我替他拿报纸,但是有一样东西他从来是“亲自”去取。我们刚刚定居两个月的时候,这个已经被宣告死亡的男人依然会收到一封封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件。我偷偷瞥过一眼信上的名字,“狄俄尼索斯”,公元前话剧中酒神的名字。是他的旧友? 不过总之,日子就这样水一般地划过。那是难得的一段平静时光,我捡起了学习的本能,回到了儿时为一段新学会的咒文或手势而感到兴奋的日子。某天,我通宵制作出了他手稿里的一种难度颇高的安神药剂,听到他的动静就敲开了他房间的门。他把桌子上写到一半的信件收起来,端详了一阵瓶子里翠绿透亮的药液,将其打开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无可挑剔。”他说,“都可以拿去卖不少钱了。” 这让我很是得意。我从没系统接受过自然学教育,虽然我那在七校联盟自然院毕业的父亲教会了我不少东西。不过很明显,我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要我接他的班。 想到父亲我就觉得我的胃里沉甸甸的,我知道,那是干枯坏死的安魂街又在越过平静的生活窥视我。于是很自然地,当东禾盖上药剂的盖子,把一指长的玻璃瓶还给我的时候,话就那么到了嘴边。 “当年你的那本册子。”我努力装出不经意的样子,“除了我,你还塞给了几个人?” 他睁大眼睛,黑灰色的瞳孔反射出我略微紧张而严肃的脸庞。 “确实给了不止一个人。”他说,“但是应该和你想的有差距。” “嗯?” “那年带回水晶城的有四本。一本是给我们现在的城主阿诗塔那的,两本是给我朋友的家里人的。还有一本我想把它给……”书桌上不太明亮的灯光将书堆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老师,就是老城主。” “然后呢?”我攥着玻璃瓶,仿佛能听到自己虚弱的脉搏跳动的声音。 “没送出去。路过,看见你,知道你是谁,就送了。” “就这么简单?” “要不然呢?”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整个房间的景象在我空荡荡的大脑里回响。 “哦。”他突然说,“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觉得你不会拒绝。” “所以你是刚被帕拉塞尔苏斯先生拒绝了,觉得很没面子,随便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学生找补,对吗?!” “怎么说呢,你非要那么想。”虚伪的笑又挂到了他的嘴边,“也不是不行。” “我当时要是拒绝了呢?!” 他眨了眨眼睛。“可是你没有,不是吗。” 这是什么话?!我卡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感觉肺都要爆炸。我恨恨地踢了书堆一脚,转身就走,各种皮的布的纸的书籍在身后哗啦啦倒了一地。 “记得一会儿帮我把这周的报纸捎上来。”背后传来他慢悠悠的声音。 我砰地甩上了我房间的门。
是的,我知道,就当年那件事而言,不管对方的动机如何,恩惠都是切实在我手里的,何况他也许只是随便一说。但是联想到他从来没有透露给我的在研究的药水、看到我就会收起的在撰写的信件,这些以往都可以被无视的细节伴随着刚刚的对话一股脑挤进来,令人心情烦躁。我感到体内的魔素又有些紊乱了。我从包里掏出好久没派上用场的照明光球,小小的灰色的一团蜷缩在我手心。穿衣服、戴头盔,锁门,下楼。东禾的房间是临街的,橘色的灯光在晨曦里显得朦胧而又暗淡。我在晨光里站了一会儿,肺部那种要爆炸的那种感觉稍微缓和了一些。宵禁刚刚结束,大街上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人,这个点离开家门的人大多都行色匆匆——我喜欢这种时刻。这种时刻没人会停下来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一个戴着头盔的怪人。 为什么要戴上这个,起先是为了遮掩身份,如今居然已成了习惯。在铠甲里独一份的安宁令人愉悦。我沿着街道,漫无目地的转转看看。不愧是北方城市,只不过是初秋的季节,三三两两栽种的阔叶树,叶片基本都不很精神了。水晶城的树可以绿到深秋呢。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水晶城,我的心里却没有泛起以前的平和喜悦。刚刚和东禾的对话让我有种感觉,也许我的故乡和外面的世界同样苍白寒冷、混乱荒谬。假设(虽然我的潜意识已经觉察出这大概就是真相,至少是绝大部分真相)东禾真的只是出于偶然给了我那本改变我命运的册子,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我所谓的、令我骄傲的“反抗”是靠蝴蝶翅膀的扇动完成的?如果没有那个偶然,我是不是会和父亲一起死在(这个词令我打了个寒战)那条枯萎的街上,死在那个传说中的、疯狂的屠杀之夜,就像那里无数倒塌的建筑、无光的星辰,以及被人遗忘的植物一样? 我不愿再去想。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常来的锻冶工坊的门口了。柜台后面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十四五岁的小男孩,顶着黑眼圈朝我打了个招呼。我朝他笑了笑,然后想起来他应该看不到我的表情。 “最近有什么新的可供附魔的武器或者首饰吗?”我努力摒除杂乱想法,让声线趋近和颜悦色。他和往常一样安静地从柜台底下抱出一个皮箱,放到我面前,打开。水晶和宝石琳琅满目地闪光。 在这些城市不该期待有什么好货色,水晶城的宝石要比这些地方的品质好很多。我从里面拿起一个还能看得过眼的胸针,付了款,随口道:“又替你叔叔早起看摊啊。” 他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最近醒得早。”他说。 我掏出随身小包里那瓶刚刚做完的安神药水,往柜台上一放。“送你的。”不待他推辞,我赶忙大步流星跨出店门。门外天光大亮,我的心情也随着那瓶送出去的药水好了很多,就好像收到礼物的是我一样。东禾当时也是抱着这种心情送出那本册子的吗?如果我拿这个问题问他——我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家伙会怎么露出微笑——哦,他大概还会回我一句“大概吧”或者是“你猜”。 恶劣的人类。
我掏出随身小包里那瓶刚刚做完的安神药水,往柜台上一放。“送你的。”不待他推辞,我赶忙大步流星跨出店门。门外天光大亮,我的心情也随着那瓶送出去的药水好了很多,就好像收到礼物的是我一样。东禾当时也是抱着这种心情送出那本册子的吗?如果我拿这个问题问他——我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家伙会怎么露出微笑——哦,他大概还会回我一句“大概吧”或者是“你猜”。 恶劣的人类。
开我房间门的时候,东禾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从半掩的门里探出身子。 “报纸拿回来了吗?” “……不想拿,滚。” 我人生中第一次对我亲爱的偶像比了一个中指,然后狠狠摔上门。 神清气爽。 再见,东禾(五)绝热过程 “嗯,是啊。是不是很可惜?阿诗塔那那个姑娘觉悟不够高。” 从那以后某种压在我心头的东西似乎被挪走了一些,微亮的天光居然也可以透进来。开始,我只是在和某些早已眼熟的店家做生意的时候,加入一些“早安晚安”“你好再见”之类的词语,然后我们开始生意之外的交流。渐渐地我和半个市集的人都能聊得来闲天。
我经常把听到的小道消息分享给东禾。 “你知道锻冶工坊那个小男孩吗。”我问东禾,“就那个,不爱说话的。以前我看他和别人聊得挺来,我们俩一过去就沉默了,我还觉得他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 东禾在专心地摆弄他的试管,“所以你发现他其实对我们没有意见?” “不。”我把手一拍,“他确实对我们有意见,我的感觉没错。” “一定是你穿得太怪了。” “放屁。”我说,“我这么好相处一个人。” “这倒确实。” “我刚刚听说,他家里人在他八岁的时候就都不在了。被‘失范体’杀的。然后他就不怎么和法师搭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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