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有力量站起来了。我开始踮起脚撕扯我房间高处的蛛网，试图将这里清理得更干净些。它现在完完全全属于我，不会再有人在我读书的时候闯入其中说混账话了，再也不会了，这让我感到宁静而又凄凉。随着身体的感知逐渐恢复，我感到很久没有感受过的、来自胸口烧灼般的剧痛蔓延到了全身。于是我把我的照明光球捏在手里，痛苦减轻了很多，然而还是挥之不去。在小球暗淡的时候，我可以清晰地看到这只陪伴我四五年的小球表面出现了从未出现过的黑色纹路。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很正常，我想。毕竟安魂街都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是会永恒不变的呢。
似乎又过了很久，背包里的干粮啃完，我感到了饥饿，于是打起精神，将几枚金币和通用的支票揣入口袋，打算去维纳斯区好好囤一些食物。我恍惚地在废墟间行走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我回头，一个身高大约有两米的东西朝我大踏步走来。我取下背上的单手杖，将其捏紧。失范体，梭巡队的警告果然没错。那东西的浑身蒸腾着黑黢黢的火焰，躯干血肉模糊，神经和血管裸露在外。在外的这么多年我已经对这东西见怪不怪了，咒印已经捏好，我心里估算着它的距离，心想又要弄脏一套衣服。 就在我的咒印击中那东西的刹那，我瞥见另一抹闪耀的幽蓝色火光。那具被强行组装的躯干轰然倒地。在照明光球的光芒下，我看到在我身旁大概六七米的地方，半人高的灌木丛中间，站立着一个颀长的、黑发中夹杂着白发的熟稔身影。
我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是看错。 “东禾。”我说，“你不是应该死了吗?”
那个轮廓迟疑地望向我，似乎是在辨认我的身份。我往前走近几步，直截了当地介绍:“我是摩根家的，以前曾和你见过一面。” “是你。”他笑了起来。他好像和我记忆中的面容并未有太多分别，眼睛狭长，面容呈现东方人特有的扁平，泛灰的皮肤在光源下显得沉重。他看了我一会儿，右手伸向口袋，取出一方手帕，“从外面刚回来吧。要擦一下脸吗?” 这话出现在这里就很奇怪，我恍惚间觉得我好像只是参加了一次学校组织的远足，刚刚回到离开了几天的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手帕，胡乱抹了一把脸，手帕上留下灰黑的印记。我突然反应过来我在他眼中可能的形象，急忙在上面划了个清洁咒印，才递过去，“我看外面的消息说……” “啊。”他把手帕揣回兜里，目光转向不远处那具躯壳上。我走过去，蹲下身子，它挤成一团的、蠕动的软肉中闪耀着一块铜质皮带扣。其上镶嵌着水晶城的城徽，一个刻有星星的环形十字架。我用魔素包裹着手，将皮带扣取出来。十字架背面刻着水晶城梭巡队的序列数字和一个名字。 我叹了口气。 “我来处理。”东禾也走过来。他手里捏着一个干枯的伞状花序。那是一种产自安泽的名叫古蓬香胶的药草，这种药草曾经长久地被东方人用来入药，在人们发现它其实并没有什么药效的一百年后，药铺里偶尔还能看到它的身影。我看着他把伞状花序塞入腰间悬挂着的一个玻璃瓶，展开手心，厚实的手套上停留着一只传信飞鸢。我把皮带扣交给他。他把扣子挂在飞鸢上，托举着重物纸鸟扑扇扑扇翅膀，往天空飞去了。
“自那次事件以后，来到这里的法师都会变成失范体。”他蹲下，把手放在那堆血肉上，蓝色火焰升腾，散发出烧焦的臭味。“好在我看到你用上了我送你的礼物。”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居然还真的记得我。” “我记忆力很好，尤其对于……”他顿了一下，“我不喜欢这个味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就在这附近。” “安魂街?” “安魂街。”
熟悉的三个字带给人久远的安心感，我跟在他的身后，照明光球在我们俩中间漂浮，随着我的行走散发出稳定的光源，我们都没有说话。他从刚刚的灌木丛中取出十几二十个这样的瓶子，用麻绳贯连瓶颈，就像是走街串巷的药剂师会携带的那样。他走动的时候，玻璃瓶就会碰在一起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光芒笼罩着他背部的轮廓，脖颈处露出的灰色皮肤让我想到我的父亲。我父亲有薄暮血统，因此皮肤也偏灰。不同的是，父亲似乎并不喜欢自己原本的样子，总是用粉底为自己遮掩厚厚一层。在外旅行的这些年，我习惯佩戴能把脑袋整个包裹住的头盔，这种爱好大概和父亲小时候涂脂抹粉的举动同出一源。
“到了。”东禾停下来。
我环顾四周。我们现在在安魂街街区边缘的一小片建筑前，这里曾经是一家被我父亲嫌弃不够上“档次”的酒馆。我们踩着横躺的栅栏和枯死的植物根茎进入酒馆前的花园，打开被灰尘覆盖的镶有彩绘玻璃窗的木门，来到了暗沉沉的酒吧大堂——在当年人造星辰都还明亮的时候，星星的光芒会流入被擦得一干二净的彩色玻璃，在屋内投下梦幻的影子。然而灰尘和黑夜已经吞噬这里很久了。
东禾熟练地摸索到上锁的供能箱，把锁掰开。我诧异地看到他取出一块标准房屋供能规制的魔磷矿，将其放入供能箱。屋里亮起来了，叮当叮当的机械苏醒声成片响起。光芒刺激了我的眼球。等我的眼睛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我看到的是熟悉的酒馆:吧台、酒架、木头桌椅。被我们称为“飞盘蜘蛛”的清扫机械在地下有规律地穿梭，试图吃掉覆盖在这个屋子里的每一丛灰尘。烤箱上的红色光点亮着，似乎在等人放入生面点或者鸡鸭。墙壁四周仿火把的灯也尽数亮起（这种灯看起来和真正的正在燃烧的火把无异，但是其火焰是由魔磷矿转换而来，而不是和普通的火把一样消耗木头和油脂），为这座酒馆加上了复古和朦胧的光色。我听到了砰的声音。回头一看，东禾已经清理好了一张桌子，还打开了两瓶葡萄酒。
……超出我预想范围内的场景简直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这酒没坏吧。” “没有，我对这里很熟。”他满不在乎道，“这里以前是我朋友的酒馆。” “你朋友人呢。”脱口而出之后我就开始后悔。果不其然他朝我苦笑了一下，坐在了这张四人桌的一角。桌子已经被他擦过了，反射着油润的光泽。“死了。” “节哀。” “你也一样。” 我坐在了他的对角线上，把其中一瓶葡萄酒朝我挪了挪。酒瓶上反射着我照明光球的影子。我伸手把它整个攥在手心，将它放入口袋，然后在口袋里关掉了它。 “你刚刚说，很高兴看到我用到了那本册子里的东西。”我终于忍不住了，“你怎么知道?” “约束器。”他说，“你刚刚不是把它拿走了么。” “怎么看出来的?”我心里一惊。 “外形可以变，但是魔力波动频率就那么几种。”他那双有着黑灰色瞳仁的眼睛朝我眨了眨，“我可是设计者之一。” 我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非常感谢。” “后来那本册子呢，你还留着吗。” 还好。他似乎确实没有发现我的约束器已经出了一些问题。我的指尖仿佛感受到灰烬的颗粒质感。“那可是高级机密。”我说，“阅后即焚。”
这个人。这个和他的那群后来成立了“星灵”的朋友一起，都是经常出现在我们老师口中的学生，那种“你们的一个学长”。当我们在应付课业的时候，任课老师（尤其是公共课的任课老师）经常飘来一些诸如“东禾三天就背下了这本书”“玛丽在这门课上交了两万词的论文”“艾什十五岁的时候一个人就能干掉一只‘魔法异常’”之类，末了的结论总要落到那句“你们这届学生不行”上来。老师们总会扼腕于他们口中的传奇学生远离水晶城前往王城，“那地方都是些不能欣赏神圣魔法之美的白痴”，然后把这一切都推给我们亲爱的前任城主帕拉塞尔苏斯，“他人老啦，尽搞什么一言堂，打压优秀年轻人”。我对这些话只信一半。至少前城主如果真的完全是个不听人言的蠢物，他们这些代表水晶城最高学府的教师大概是不会每天都能给我们扯出不重样的城主八卦来的。 不过也有可能和我们学院（原谅我对礼仪院有一些私人的偏见）本身的特质有关系。
但是总之，我完全想不到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完全想不到。如鲠在喉，令人烦躁。毫无疑问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关于这些年的水晶城、关于那些传闻，甚至是关于我学生时代那个名叫“东禾”的幻影。但是有什么阻碍了我。我迟迟张不开嘴，只是坐在这个人面前维持一团能被称之为“我”的形状就花费了我绝大多数的力气。我打量着东禾。就算我们刚刚穿过那样一片废墟，他看起来依然衣冠整洁——至少比我的外形要整齐很多。此刻他正半低着头，专心地为一个手指长的玻璃杯注酒。葡萄酒泛出晶莹的泡沫。他把它放到唇边，抿了一口。我注意到他戴着一双深灰色的手套，手套关节处有植物汁液染上的灰绿痕迹。
感谢那位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教廷的神明（叫什么来着，塔恩拉曼?）的保佑，他先开口了。 “这么多年在外面过得还好吗?也算是见识了水晶城之外的世界了吧。” 我嗤笑了一声，想到了无数仅仅因为我是一名自由法师就被追杀的日子。“确实见识到了。”我伸出手，挽起袖子，给他看贯穿我小臂的长长的疤痕。还好不影响手指的灵活程度。 “谁弄的?”他注视着疤痕，“教廷还是地方护卫队?” 我把袖子拉了起来，看了他一眼。“教廷。” 他的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我那里还有些祛疤的药，回头给你捎点……如果下次还能碰到你的话。”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你的业务真广泛。” “不是我，是我某个过世的朋友。” 一口酒卡在喉咙里，我扶着桌子剧烈咳嗽了起来。“你朋友真多。”我擦着眼泪说。 “我也觉得。”
令人尴尬的沉默。飞盘蜘蛛爬到我们附近的地面，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葡萄酒在空空如也的胃里不适地灼烧着。我硬邦邦地站了起来。“我得去上面买点吃的。我打算在我家待几天。” “巧了，我也会在下面待一两个月。”他温和地笑了，“最后抢救一下某些珍贵药草。” “城主知道你这么干吗。” “我拿到了她的许可。” “新任城主?阿诗塔那?” 他点头。 信息仿佛串联了起来。“所以你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被教廷追杀，然后你躲回了水晶城?” “倒不是躲。” “我懂，政治避难嘛。” “不，我的意思是，我确实算死了一次。”
我望向他。他平静地看向我，然后摘下了手套。手套里的不是人类的手，而是一副机械的手臂。细小管道如同血管一样在合金的骨头上攀附，球状的关节裸露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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