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先不说这个。今晚要一起去喝酒吗。” “我们晚上约了一起跳舞,我和赫克特。”菲洛斯看着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挑衅。 “我也要去。”下意识地,我这么说了。 “我不会有时间带你玩的。” “……那也没关系。”
那是一场在墨丘利区举行的、青年们会喜欢的,那种吵嚷嚷的舞会。不设门票、没有门槛,穿着各式各样服装的人在里面穿行。音乐嘈杂、人声鼎沸。小个头的男孩女孩穿着劣质的侍应生衣服,端着酒瓶穿梭其中。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味、脂粉味,以及令人发昏的汗味。 我摸着发昏的头脑,穿过人群,挤到舞池前。那里已经有几对舞伴在踩着不成节奏的鼓点跳舞了。我没找到菲洛斯,一个人坐在舞台边缘。一个侍应生朝我扯着嗓子打招呼: “小姐,要不要跳舞?我可以为您选舞伴!” 我连忙摆手。 他瞪大了眼睛。 “我不会跳!”我也扯着嗓子回他。 “不会跳也可以!您看!”隔着好几个人,他指了指舞池边缘。那里,一个十一二岁的蓝眼睛女孩在扭动身体,看不出她跳的有什么章法,但兴高采烈、自得其乐。有个人大人走近她,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大概是想逗逗她。她瞥了那人一眼,豹子一样钻进了人群,消失了。那大人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也混进了人群。我觉得好笑,转头想寻那个侍应生,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烦躁重新涌了上来。无法汇流的音乐、混沌而纷乱的秩序、令人难受的噪音。在这儿就是个错误。我为什么要来?我多半已经失控了,或者说,在我听到安对菲洛斯的评价、看到那张我还没有使用过的图书馆的借阅卡之后我就已经失控了。我在她身上添加了太多东西、承载了太多意义了。这太荒诞了。我也许应该把我自己遮蔽在她身上的那些附加物取下,以真实的我与真实的她相处。 就在这时,我看到刚刚那豹子一样的女孩已经又从人群中钻出来、在舞池里继续摆手摆脚。正当我看她看得入神的时候,突然有人拍了拍我。菲洛斯。她手中的托盘里端着两瓶酒,并且居然破天荒地没有穿她执勤的制服,而是穿一身没有标识的黑色夜行衣,没有戴兜帽,细碎的短发也打理过了。 “玩得怎么样?”她问我。 “没意思。”我慢慢地说,“很吵,很乱,还有……” “没什么兴致就早点回去吧。下次就别来了。”她打断了我,“我很喜欢这里的。” 我耸肩。我们又交锋了一次,尽管这好像离我们的本意甚远。当我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我匆忙跟上去,菲洛斯端着酒继续在人群中灵巧地腾挪,我跌跌撞撞跟在她后面,像一只寻亲的雏鸟。 突然,我听到一阵口琴声。在远离舞池的地方,有人在吹时下流行的小曲。再往前走,在提灯的光亮汇聚之处,我看到在那个男孩站在几只堆砌的板条箱上吹口琴。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他。他身上是一件装饰性意味较强的银甲,胸腹处的鎏金太阳花纹点缀着翅膀和海浪,领口、下摆以及关节处的钉镶了珍珠。一团高高在上的栀子色光源从他头顶倾斜而下,橙色发丝半溶于灯火半溶于黑夜,侧脸轮廓挺拔,就像是每个孩童都幻想过的、神话中男性英雄的投影。 我也被这乐声吸引了。在音乐的间隙,我看到菲洛斯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护着两瓶酒,抬起头来,脸颊也染上了栀子色的光芒,她看着那男孩,就像看着一件得意的作品。 曲子在在长长的尾音之后终于停下,鼓掌和欢呼被顺势点燃。菲洛斯刚要走上前,一名枯草发色、穿着同样华贵的男子就已经登上了这个简易舞台,他的手里捧着不甚齐整的玫瑰和百合,细看是三四束不同花束拼起来的。 台底下欢呼声更大了。 “你送我这个?”赫克特开腔了。 “不不,是替你收的。”那人把花往赫克特的身上一推,“小可爱,今年还不打算找个漂亮姑娘结束你的单身生活吗。” “那当然——不打算。” 少男接过花,眼波划过台下的人群,目光带了些媚,像是在看谁,又像是谁都没有入他眼。口哨声和欢呼声更猛烈了,一浪高过一浪,青少年们的起哄把那浪头推上高潮。我突然感觉到我被人扯了一把。是菲洛斯。散射的灯光衬得她的脸愈发灰白。她急切地问: “他那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睁大了眼睛。“……你不清楚吗?” “……我想亲口听你说。” “他不是良人,何况——”何况那个预言。 我终究没说出下半句话,人群的喧嚣吞没了我的声音。我拉着她离开舞台。她纤细的手腕在我的手中显得软绵绵,仿佛我一用力就会轻易折断。莫名的愉悦升上我的心头。你看,终究是会有这一天。实话实说,我对她的同情本来已如快要熄灭的篝火,但一剂柴火就这样径直投入,弄得我的心火愈演愈烈。你看,她终究还是和我一样。每个自欺欺人的人都会是如此下场,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当然,当时我不可能说出这些话,我们离开了舞会的会场,在河边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人身边放着一瓶开了的酒我等了一会儿,以为她会哭,但是她很平静。 河边的夜晚湿气很重,星光熠熠。在这寂寞潦倒的宁静中间,她开口了。 “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以前的故事?” “没有。” “好吧,那你现在可以听听,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我沉默了。 “简单来说就是,我不知道我爸是谁,我妈把我从小带大。我妈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嫁了个男人。然后她死了,那男人说爱她,花完了她所有的钱之后出轨,然后她上吊了。” “啊……抱歉。” “没什么值得道歉的,猜猜我干了什么。我在他和别的女人的婚礼上给了那男人一刀。那时我才十几岁吧,吃得不好,比现在矮,矮很多。我当时有个朋友,和我一起的,我把她拖进了这场糟心事。”她用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在给人家倒酒的时候。我用剔骨头的刀从上到下,从肚子开始,这么划开了他。血喷在了脸上,很烫,黏糊糊的。我们被抓住了,我和我的朋友。她死了,我活着。” 我扭头看她,她没看我。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某种令我微微不适的东西。我感受到自象征界传来的、汹涌的悲哀和愤怒吞没了我,由不得问:“……是什么感觉?” “谁记得……可能是有点痛快吧……”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听我说这个,你会害怕吗?” “我觉得悲哀。”我实话实说。 她就笑了起来。“其实也不是不记得。那刀插进去、刚划开衣服的时候我就害怕了,我手在抖。” “你会想你……”我想说“你的朋友”,但是觉得我不应该说这个,于是问,“和你妈妈吗。” 菲洛斯短促地笑了一声。 “会吧……也不会吧。毕竟是她先背叛的我。” “你是指……” “她嫁人。”她说。 背叛。我咀嚼了一会儿这个词。“不知道这么说你会不会不高兴。”我终于决定还是说了,“我觉得这不重要。” “什么意思?” “呃,我想说……如果那次的事件结束后,你是死了呢?”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脸上的笑如同颜料滴入大桶清水那样似有若无。 “听着,我当时已经和死差不多了。是阿诗蒂救了我,我才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茜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你有些高高在上了。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不会想这么多——到了那个情感吞噬你的时候。” “我了解,所以我才更加知道那是病。”我斩钉截铁,“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它有它的规律,它不会满足你所有的想法。所以人类才要磨合……改变……一点点适应,把自己塑形成与这个世界精细契合的零件。” “零件吗?你不觉得很可悲吗。”她撑起身子,探向我,“你活着是为了什么,茜茜?” ……好问题。如果在我十八岁之前问我,我会回答她,我活着是为了别人的幸福。但我已经不是孩子,并且,早已认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于是我反问道:“那你呢?” “你看你……”她瞥了我一眼,身体重新放松,视线挪向天空,眼睛里倒映着三两颗星子。“我啊,我也不知道。搞砸一切。我活着就是为了搞砸一切。” “哪有一切。” 我们俩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天空。 “我不会再去见他了。”半晌她说,“我配不上感情这种金贵玩意儿。” “别这么想,没什么是注定的。不过,克制冲动,把大部分精力花在自己身上,确实是正道。” 我自己都觉得从我嘴里说出的话就像一个迂腐的传道士。好在她轻笑了一下。她不信。 我没来得及说什么。我当时应该是被那声轻蔑的笑震慑住了,因此幻觉又一度降临。它有关于我的童年。在月镇的那个家,我在卧室的床上,在幻境中玩着自导自演的游戏。这时,一声遥远的尖叫将我生硬地拉回了现实界。我下床,打开门。沙发上,父亲正掐着母亲的脖子,像一只陷入疯狂的鹰隼。那时我还小,大概七八岁。我自然不应该记得那时的细节,但它固执在我脑海里以幻境的形式反复出现,他酱紫色的脸、他布满青筋的手,一遍一遍被我的回忆填上颜色、描上阴影。此刻,在水晶城日升区这个安全的河床上,我又看到了那双手。它就在我脖颈上卡着,它主人的狞笑在我眼皮上方悬着。然而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想到这里,幻境中出现了菲洛斯的身影。她兜帽垂下,眼睑在阴影中半合,朝我摊开手,手心里是她惯用的钢制小刀。我一把夺过刀柄,用它刺入了父亲的身体。困惑在他的眼神里划过,紧随其后的是愤怒。然而已经晚了。那一刀太深了,刺入心脏,他的瞳孔开始扩散。我有什么办法?是他用他的条条框框约束我,是他宣告了我灰暗的未来。我不想成为他口中的疯子,也不想和他一样把脑袋里塞满偏见。理所当然,他和我只能活一个。他倒下去,就在他即将砸在我身上的那一瞬间,我躲开了,如同躲避一块滴着水的臭肉。现在,我以一种俯视的角度,怔怔看着他的尸体,看着血液渗出,汇成池沼。我做到了。我心想。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得到菲洛斯的认可?我的心里一片茫然。我看向她,她嘴角带着嘲笑,闪电般瞥了我和父亲一眼,目光往别处挪去了。那是什么表情?就像她和我们有血缘关系,就像她是我父亲的女儿、我的孪生姐姐一样。她的骨头是烧红的煤炭。而我不是。 幻觉消退了,我的眼前重现出真实的世界。寥寥几颗星星悬在天幕上,没有光,溪水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菲洛斯在夜色下更加瘦小的身体与干裂的嘴唇。突然,我的内心涌出一种冲动,我想要亲吻她,从她唇齿间将她骨头里的火焰抽出,注入我的身躯,温暖我,让我燃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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