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命不久矣。” “那不更好。”她就这样说了。 你看,这就是我讨厌的态度。
我还不喜欢她的那位“预备男友”,同为夜游者的赫克特。开始她不愿告诉我他的名字,但基于我的天赋,让我假装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几乎等同于让一个明眼人装瞎。我当时只是远远见过他几面。当年的赫克特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孩子(为什么又是十九岁。我的十九岁既天真又幼稚,还带着点不自知的自大)。在他在岗的时候我见过他,斗篷笔挺崭新漆黑如墨,一头橙色头发微卷,发丝单薄处几乎要融入日光。我也见过轮休时的他,他不像菲洛斯一样把制服焊在身上,他的常服式样无数,光我见过的就有王城制式的带手工刺绣的衬衣配马甲、安泽绸缎裁成的水晶城传统服饰“基同”、带暗纹的燕尾礼服,不同的服装被他配上各种华贵的金银底座的宝石、让他像个富家公子。然而他唯一的亲人——他的教父,是神殿的讲经人,家境普通。偶尔,我也会在安魂街里一家只为安魂者协会的成员开放的酒馆看到他。他会吹一种从薄暮传入的短笛,经常勾得酒馆里的侍应生小姑娘投来崇拜的目光。不得不承认那乐声确实动人,但我几乎是刚看到他就知道了菲洛斯的工资流向了哪里,因此我没办法对这个人喜欢得起来。自然,这也和赫克特本人如何无关,立场问题罢了。 得到赫克特的信息之后,两人的象征画像便很轻易在我脑海里勾勒了出来。几何与象征开始浮现,我看到两条线从过去攀沿而来,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直到纠缠在一起,一同沿着时间长河的下游极速前进,掠过无数的泡沫和光影—— ——然后骤然折断。 我倒吸了一口气。我很少见到折断得这么干脆利落的因果。那绝不是平白的自然分手或是别的什么结束关系的方式,那昭示着两人必然会在几年后走向绝无转圜余地的对立。但是为什么——?我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些,然而我的眼前一片朦胧的灰雾挡住了我进一步的窥视。隐约中我感觉这灰雾和那个男人,帕拉塞尔苏斯,还有我的导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的眼睛像注视着白热的太阳那样开始疼痛,光晕和重影紧随其后,渐次弥漫。这就是我的极限了。我叹了一口气,结束了观测。
这些本该与我无关。但我很难说是从什么时候我开始对她上心的。我还记得有天晚上,我抱着食物和书稿从一家酒吧出来,不巧遇上了夜游者执勤。无月的街衢已被清空,除了路边三三两两几个看热闹的人,看装束都有一定自保之力。三四个成年男性和穿黑斗篷的夜游者对峙。其中一位衣衫尽失,全身上下遍布漆黑的火焰,身体的边缘已经有些扭曲。再进一步,他就会彻底变成失范体。这时,人群中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挣脱了梭巡队员的钳制,在尖叫声和呐喊声中朝那几个成年男性跑去。已经快要失去人形的那位,因为这个异动而激动起来,身上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漆黑色的火浪直接冲倒他身前的一位夜游者,大步流星朝那个孩子走了过去。 我的手指扣上了挎包里的八音盒。 突然,那扭曲的人形像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一样,直挺挺倒下不动了。还好,水晶城还不至于给我这种闲散人员以发挥的空间。一道影子突然从某个房檐上跃起,鸟一样落到那男人身上。黑色的火焰在青色夜空中忽地爆发,然后熄灭。他的同伴惊慌怒吼了起来。男孩也在尖叫,耳膜生疼,我再次陷入那种灵魂出窍的状态,视角上升、上升,幻象黄蜂一样朝我蜂拥而来—— 然后结束了。 现在,除了夜游者和那个男孩,街道的中央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菲洛斯从最开始倒下的那个男人身上站了起来,捡起了飞镖,在斗篷上擦了擦。地下大块喷射状的血迹仿佛昭示了一切。这人是死是活?刚刚那个小男孩飞奔过来,扑在男人身上大声嚎哭,菲洛斯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糅合着一种类似于厌憎和怜悯的情绪。就当我以为她会走上去做些什么的时候,她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开了。一旁,一位穿蓝的梭巡队队员叹了口气,走到了那男孩的身边。我后知后觉地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硝的味道。一位夜游者和梭巡队成员低语了几句,朝他们的队友做了个手势。梭巡队队员们开始疏散围观的人群。 我抱着手里的纸袋,慢慢向着另一条街走去。我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在夜的阴影下显得暗红陈旧的血液在我脑海里回荡,我的大脑提醒我似乎应该感到不舒服。但我没有。
“你实在不该在这样对他。”在一次,她接额外工作时受到了小伤,我和她说,“那些钱花在你自己身上多好,买点更好的魔导器或者面包。你看你身上这身都破了。” 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有什么。” “我真的不是很懂,你看上了他哪里?他的长相?”这个猜测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了。虽然不得不承认,那双蓝眼睛确实迷人,但他细腻脸上的绒毛显得稚气未脱。 “可能是觉得不给别人花钱别人就没理由和我在一起吧。” 我瞥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会说是爱。” “首先得有人爱我。” “我啊。”我说,“我爱你。” “开什么玩笑。”她说,“你那么好。” 这话让我的心微微颤动了。“你也很好。”我说,“所以我很喜欢你。” 她侧着头:“谢谢?” “所以你配得上更好的。” 她的气场冷了下来。“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你不是……而且,我在你那个年龄的时候也觉得我不好。” “你想多了。”她说。 我摇头,想起了我近乎荒唐的青春岁月,是怎么省吃俭用只为讨人欢心的。那些岁月建立的所谓“关系”都不堪一击,而我给人的“帮助”却也往往不能惠及实处,给我留下的只有警告、警告和警告,还有一地鸡毛。为数不多值得的关系之一,我的导师,尽管我经常觉得我们之间只是在交易,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给予我的要比我给予他的多很多。那段时间我也还在执行那个也许再也不会有下文的计划——那段时间我根据帕拉塞尔苏斯的教诲,摸清了萨图恩山中许多的通道。这些通道大部分已经被废弃或被魔法封锁,有的甚至“连阿诗都不知道”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很想问他他口中的“阿诗 ”到底是指谁,他的爱女阿诗塔那还是他想杀死的阿诗蒂,但细细想来其实也没那个必要。我只关心我的诺言——大概。 “你要不要来帮我的忙?”我蓄谋已久:“空闲的时候来当我助手,我给你申请多余的经费,就当补贴家用。”其实我这种新人哪有什么可以申请的经费,我只是打算分她些工资,毕竟昼夜颠倒太可怕了。 “谢谢。”她看着我。 “拿到钱再谢吧。”我说。
隔天她就在她工作闲下来的时候来,和我干些杂务。我们在金雀花街的办公室里接待来访者、递递材料,给自由人家长们解释解释政策。就这么干了几天后,她问我: “你就做这么琐碎的工作吗?” “是啊。” 她拿起一个卷宗,靠着柜子翻了起来。半晌我听到她说:“这篇材料有点意思。” 我抬头看了一眼。翻开的页面上正巧贴着一张相片,上面是一个正在笑着的年轻男人。 “哦,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这人被一个醉汉杀了,算无妄之灾。”我说,“凶手不是蓄谋杀人,所以判得比较轻。本来应该去净界山挖个十年的矿,凶手家里人提出用赔偿金换家属的谅解书,这样只用在城内坐五年牢。那家人就同意了。” 菲洛斯不说话,只是慢慢地翻着卷宗,侧脸绷出一个很尖锐的弧度。 “这个人……七年内杀了三个人。”她说,“每次都靠钱免罪么?” 我随口道:“好像是吧。毕竟法条上这样写着。” “我觉得这样不好。”她一字一句地说。 “有什么办法。”我伸手就去抢卷宗,“没关系,你去看别的,我来批。” 我没把卷宗抽出来。她用两只手把它们压得死死的。 “不。”她慢慢说,“我有更好的办法。”
中午的时候她出门,快到傍晚的时候她才回来,一手拎着一个大袋子,一手拎着一张纸。她把大袋子和纸都拍在我的桌子上。那张纸上居然是那人自愿认罪、接受完整处罚的书信,而袋子…… “都是金币。赔偿金。”她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我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你——?” 她敲了敲我的档案。“这上面不是有地址。我去他家串了个门,把他和他家里人捆了一排。”她轻轻笑了一下,“你放心,我受过相关训练。我把痕迹都清理干净了,没人能拿出我做过这些事情的证据。” “这不太合适吧!” “这已经温柔多了。”她打断了我,“这已经是考虑到你了。” “但是这不符合法理……按道理……好吧。但是你应该提早告诉我。麻烦会比你想象的来得要快。”我小声说。 菲洛斯眯起了眼。“不至于吧。” “所以现在。”我当机立断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开始从一堆文件里翻出蘸水笔,“马上走程序,我得把这案子做死了——我的红墨水呢?” “要这么急?” “分秒必争。”我把笔头杵进墨水瓶里,摊开纸:“我想想措辞……主犯真诚悔罪,自愿承担——” 菲洛斯冷笑了一声,侧头看了一眼纸上的文字,然后就把视线撇开了。 当我刚写完、盖上人理理事会-金雀花街的印章的时候,我听到了敲门声。我急忙把我写的纸条连同菲洛斯的认罪书一起折起,放入信封,用火漆封好,塞给菲洛斯。“从窗台出去,把这个拿给法院,这事儿就结了——快走吧。”
门口不出意外地站着三位梭巡队队员。他们径直走进我的办公室。“今天上午的卷宗呢?” “刚批完送走。” “你效率倒是挺高。”其中一个队员指了一下我,“我们接到了举报。有没有做,你自己清楚。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运气不会那么好了。” “是。”我低眉敛目。
我又批完几份公文,待我抬头的间隙,我看到菲洛斯如同一只灰色的鸟一样栖息在窗台。我连忙把窗子打开。他问我:“真是因为那事儿找你?” “是。”我说,“下次你最好还是提前和我商量一下,我们研究研究怎么做比较合适。” “没有下次了。” “嗯?” “……我不喜欢这样。” “你只是还不习惯。”我叹了口气,“适应适应就好。帮别人也得讲究基本原则。” “我不是在帮别人。”她说,“我只是不喜欢不公平的规定。” “你不能只站在一件事的立场上说规则不公平。” “在夜游者,我们就是这么办事情的。”她的语气里有某种不容置疑的东西。他她本来就是这种人,这些日子下来我几乎都快要忘却她的特质。我叹了口气,决定放弃这场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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