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薇没回答她的问题,走至桌边坐下,拿起新杯,倒了一杯新茶。 他问:“我何时自裁?” 阿俏吸吸鼻子,小学生罚站,背挺得笔直:“一百年后。” 徐薇端杯的手一顿,看过来,阿俏极争气,回瞪过去,中气十足道:“原因我已跟你说了,九州崩坏,天道降惩,你献祭紫薇大阵,死在长原。” 若是嗓子不那么哑,她这么喊,听起来或许还能入耳,但她刚哭完,喉咙粗哗,尊者陨落这样悲怆的事,硬是被她说得像尊者出嫁,只差拿个大唢呐摇旗呐喊。 至于尊者本人怎么想,猜不透。 尊者抿了口茶,道:“我有一事不明。” 阿俏收起嚣张气焰,坐回椅子上,看见杯子里蓄起寸深的泪水,后知后觉,有些尴尬:“是什么事?” 徐薇问:“你所说的娑婆幻境,须得有桑花开。” 她点点头。 徐薇:“有桑花期只半月,你入境多久?” “大概十几二十天……” 阿俏一算,意识到他想说什么。 自她入境,少说有二十天,她和小木头是徒步来的清玉,光在林中除妖慢行就花了半个月,再加上去梨台城的时日,照理来说,有桑花期早该过了……而这天还红着。 她快步走到窗边,望着赤红的天空,紧张道:“尊者,中州的有桑花开多久了?” 徐薇:“我闭关在境,并不知晓。” “至少半个月……”阿俏朝天喃喃,“为何还不结束?难不成,幻境内的天色是随境外变化?” 徐薇提醒她:“即便是境外,花开半月,也该结束。” 阿俏回过头来:“不,尊者有所不知,娑婆幻境乃是实境,实境中的时间流逝与境外并不相同,境内过一年,境外很可能只过一天。你带我入须臾境中养伤时便是,境中六个月,境外不过几个时辰而已。”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徐薇没反驳,也没质疑须臾境是个什么东西,只安静道:“如此,有违天理。” 阿俏不知该怎么回应。 时间倒流回溯,的确有违天理。 但是,“幻境外尊者所行,皆为逆天。”
第49章 尔声尔心(二更) 阿俏看着徐薇。 徐薇看着阿俏。 两人对视,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但阿俏在心里说了许多。 她想的是,自己说了这么多,天上居然没再起雷, 老天爷终于瞎了吗? 她又在心中跟自己问话:娑婆幻境内, 时间流逝与境外不一致, 入境之人所历轮回又不同,是否意味着,幻境内的时间是可以更改的? 若境外有桑花期结束,娑婆会凝作一簇树心流焰,幻境内的人又该如何?身死道消,还是永困幻境? 她站在窗边,只觉得整片天空的红云里隐藏着无尽杀意。 百年前徐薇创造出娑婆幻境,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越想便越觉得心惊飘摇,徐薇见她神思不定, 笃然道:“你心中有许多困惑。” 阿俏扶额, 她心中的困惑从未减少过, 徐薇解不了的惑, 她想亲自去找答案,但真相总是藏在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当中。 都说当局者清,旁观者迷, 她乃异世之人,却也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阿俏只得苦笑:“实不相瞒, 到现在我也没弄懂, 仙长到底想做什么。” 她只知道, 徐薇从百年前就做了许多,这一切辗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救世? 可她所见, 分明处处是杀意。 她虽看着他,却好似透过眼前的徐薇看向了另一个世界的人,眼睛里有诸多情绪,郁闷,茫然,担忧…… 徐薇问:“我与你,当真是只是师徒?” “不是师徒。”阿俏摇头。 若她看得再仔细点,就会发现,徐薇眉间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阿俏感受着胸膛下的心跳,低声道:“仙长救过我的性命。” 还做了许多,让她方寸大乱,手足无措的小事。 但徐薇的好出自一颗悲悯菩萨心,想来对任何人都一样,这些小事不值一提,是她自己不争气乱了阵脚,说出来只会贻笑大方。 徐薇又问:“境外的我年纪如何?” 阿俏:“和现在差不多。” 徐薇:“……” 他淡淡道:“看来是我为老不尊在先。” 阿俏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不安难过,找不到方向。尚在怅然,但听徐薇问:“你如何入境?” “这事说起来复杂……” 自她醒来,入境已有一段时日。 阿俏自己也没弄清楚,想了想,干脆将入境的契机整理一遍全部复述,两人商讨总好过她一人钻死胡同,“那时我正在天书院檀三山的藏书院,我被挪明诀与窥光阵所伤,晕死过去……” 那几个关键点:天书院,藏书院,神火流焰,她腕上的挪明禁诀。 “……云京的弟子说,想进幻境,必须要有娑婆佛诀,并且佛诀只有历代佛子能勘破,而我一醒来就在境中,那流焰也不知为何进入到我的灵府。” 既是徐薇,统统告诉他就是了,阿俏道:“之后便是合庄惨案,我与义弟来到清玉。” 徐薇问:“你对实境了解多少?” 阿俏道只知皮毛,“实境内一切都由灵力化作,看得见摸得着……” 徐薇提醒:“能进入实境的,只有元神。” “是,可我——”阿俏话头一顿,顺着这句话,想到什么,一时陷入沉思。 没错,实境只有元神可以通行,须臾境中也是如此。所以她现在的身体,应当并非来自境外。她在灵府中发现的流焰,也不是由境外带进来的,而是本身就藏在这具境中身体里。 若将境外比作大世界,幻境比作小世界,大世界里的她,此刻应当还在天书院,但元神入境来到了小世界,那小世界中这具身体里原本的神魂呢?小世界里有桑花开不会生梦,也不会凝成流焰,身体里的神火从何而来? 明明这具身体与她本人一模一样,绝对契合……阿俏脑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尊者,这世上可有塑造肉身的办法?” 徐薇目光微烁:“有。” 阿俏迫不及待:“是什么办法?” “取须臾神树,雕刻人身,再以元神之力灵养,待成熟后将元神灌入壳中,”徐薇静了静,继续道,“但即便如此,想让元神与肉身吻合也颇为艰难,入体后元神不稳,极易……” 阿俏掌心冒汗,努比平息,但成效不大,一开口气息还是紊乱:“极易什么?” 徐薇看着她,答道:“极易离魂。” “……” 那一瞬间的沉默,好似有一万年那样长。 原来这就是离魂症的源头。 阿俏转身,躲开他的视线,从唇间喃喃吐出四个字:“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合庄十尸夜,带她回清玉的,是徐薇。 淮水客栈,被十七敲晕后,她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徐薇。 须臾幻境,石中幻梦…… 全是徐薇。 她开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诸多画面从眼前掠过,其势难以遏制,心绪一时滔了天。 徐薇见她神情不对,欲伸手来扶,被她颤声叫住:“尊者先别过来。” 徐薇停下步伐。 阿俏紧紧抓着窗棂,道:“我只是,得静下来想一想……” 这么说着,她心里却有道声音再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她问知道什么?那声音道响在心里,又响在耳边:“你的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合庄到清玉,淮水到中州,所遇之人,所见之事,所行之果,修行乃至生死,都被他算计在内。你只是个被规划好路线的灵傀,连命都是他给的,何其悲哀。” 阿俏:“不是……” 她弯腰,用力捂住耳朵,想让那声音滚出去,却发现它扎根于脑海,怎么也抹不去。与此同时,徐薇的声音响在耳边:“李绵,凝神静心!” 他看出了她的混乱,正试图救她,然而,他的声音越清晰,阿俏脑海中的声音就越大。 她感到身体里有无数亡灵在哭喊,冰凉河水灌入四肢百骸,她成了奔涌长河上的一只蜉蝣,随水漂浮,无处落脚。 那些声音里,有乞求,有怨憎,又有叹息与啜泣,当千万种声音爆发到一个最高点时,她耳边突然一鸣,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剩下如万古长夜般的死寂。 —— 一滴血从徐薇唇角落下,砸到阿俏的手背上,她缓缓睁开眼,双目赤红。 徐薇站在离她半步之处,胸前有一把莹白长剑,前后贯穿。 那剑极莹润,周身缭绕着银白的剑影,当血落到剑身,立刻化作红云,一碰及散。 元神剑。 一剑破万身。 阿俏收回手,元神剑刹那间化作星芒,消散开来,而徐薇胸前只留下一道深渊般的伤口,血流如瀑,红染全身。 他说:“李绵,你有心魔。” 阿俏一震,眼中划过一丝清明,但很快就又被极致的红所覆盖,她看着手上温热的液体,低低地问:“仙长为何骗我?” 徐薇不语。 他的面纱已被染得鲜红,被血濡湿后变得极重,从耳边坠滑落下,露出苍白又昳丽的脸庞。他脸上总是沉静大过情绪,旁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是否会痛,是否会悲。一如此刻,元神剑破身,神魂将碎,他也仍然安静看着阿俏,好似一棵枯坐的古树。 天空传来轰鸣。 九州唯一近神的大能将陨落,天地齐哀。 远方山谷重啸,万鸟惊林,来自山外山的灵气发生波动,海水倒灌一样涌向清玉。地面开始震动,山峰由远及近地坍塌。 徐薇抬手,闭阖的屋门打开,一切映入眼中。 红天上掠过几抹流光,是二白长老等几位正在赶来,但天地异动,灵气海啸,几人无法寸地,剑灵也因惊天的崩坏而畏不敢行,久久不落。 修士陨落,身死魂消,灵散天地,不该引得灵气倒灌。只有幻境坍塌,灵气缩聚,将成一点。 他看向涟漪一样晕开的火烧云,云间天隙渐宽,回首道:“此世的确是幻境。” 但阿俏眼中的红却没能像天上红云那般散开:“我说过很多遍,只是仙长不信我。” 徐薇露出一个很浅淡的笑容。这点笑,如同血地里的一点白,干净得使人心颤,“或许他一直信你。” 阿俏眨了眨眼。 天地崩塌在外,他于混乱中静静地问:“你叫我是尊者,叫他为仙长,你们当真只是师徒吗?” “你们”二字,猝然使阿俏震颤,她眼中浮现出挣扎神色,再度抬手捂耳。 脑海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在骗你,他诱你入局,从未真心对待过你,你若再不醒悟,只会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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