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似鬼物。” 李绵倒吸一口气,慌忙躲开,躲得远远的,“我不要当鬼。” 徐薇睁开眼,看着她轻声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人,我生前是人,不想当鬼,也不想当什么灵体。” “生前已往,何必执着,”他这么说着,却捡起须臾树断,淡淡道,“过来。” 李绵紧张。 “若想出境,须塑肉身,”徐薇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把匕首,连同树断一起放进她手里,“什么模样,自己决定。” 李绵糊涂了:“我的肉身?”
第51章 落花淋雪(二更) 巨树是神树, 名作“须臾”,开的花叫“轮回”,断的枝却没有名字。李绵将它抱在手里, 觉得也该有个名字, 不如就叫它“须臾”。 树枝树枝, 没有树,哪儿来的枝。 然而断枝易,雕枝难。她的一双手拿着匕首就拿不起别的,刻得乱七八糟,反倒给自己手上割出一道道口子。 又一次花落时徐薇看不下去,把断枝和匕首拿了回去,让她口述自己是什么模样。 “我不就在你面前吗?”李绵嘀咕,但仍老老实实地盘坐在他身前,指着自己的脸说, “这是眉, 这是眼, 这是鼻子……” 她说哪儿, 徐薇就雕哪儿,落地的木屑化作灵光,没入草地里。 她问那是什么, 徐薇道,草木有灵,神树尤甚, 那些灵光都是神树的灵气, 将流进往生河, 沉入九州地下。 “那我们是在地下?” “我们在秘境。” 李绵听不太懂,摸摸鼻子, “这世界真复杂……” 徐薇抬眼:“你的世界是何模样?” “我不记得了,”她往地上一趴,勾着他的衣角叠三角,“我只记得我有父母,有弟弟……” 徐薇:“搜魂咒显,你是合庄庙里的一个乞丐,无父无母,也没有弟弟。” “那不是我。”她确定。 徐薇平静地问:“你已失忆,为何如此笃定?” 李绵噎了,由上而下地看他,确认他不是在吓唬她后低回头,将他的衣角松开:“我为什么会失忆?” 徐薇放下匕首:“童尸傀食人脏腑,惨死之人的魂灵极易受邪祟侵食,神识受损,则记忆凋零。” “那能找回来吗?” “或许,”说罢,他道,“好了。” 李绵探头,便见他手中躺着一具漂亮的木偶,眉眼与她极为相似。 “我肩上有个胎记,”她说,又指指木偶,“能画上去吗?” 说着她毫无顾虑地就要掀衣领,徐薇眉头一蹙,别过脸去,淡淡道:“穿好。” 李绵懵然地“哦”了一声,穿好衣服,凑近低下头,指着木偶肩背处,轻轻一点,“大概就在这位置,是一朵花的形状……” 徐薇垂眸,将木偶递给她,又拿出一只朱砂笔:“自己画。” 她接过来,十分好奇:“你从哪儿拿出这么多东西的?” “储玉。” “储玉是什么?” 她有一连串问题,一个接一个地问,仿佛新生儿初降世,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她的疑惑。 徐薇是个话少的人,有时问题问出后能得到答案,有时只能得到一片虚无。好在她话很多,可以说个不停,问来问去,总有问出答案的时候。 然而,时间一久,李绵开始无聊起来。 知道的越多,便意味着越难耐。秘境之外几乎成为执念,她迫切地想出去看看,九州是什么,天道是什么,合庄又是什么模样。她还想去找找自己的家人,徐薇说她无父无母,可她分明记得自己有一对很凶的父母,和一个很不讲道理的弟弟。 徐薇只告诉她,她非此世人,却解不了她的惑,李绵觉得,他也并非如她想象中的那样……无所不能。 她和徐薇第一次吵架,是第多少场落花记不清了,从他回来李绵就很少再去数花开花落。争吵是为一件小事,她和一条新来的河中魂灵搭话,它说中州已陷落,九州成了邪修的天下,人之欲望无穷无尽,沾祟即恶,便是紫薇尊者也救不了。 “紫薇尊者是谁?” 魂灵看向她身后,李绵顺着它的视线回头,看见徐薇站了起来。 他手中拿着长剑,没说一句话,那魂灵却先尖叫起来。叫完,它沉入河里,发出咕嘟嘟又沉闷的笑声,李绵看见它在水下的眼睛弯成钩子一样的弧度,嘴巴诡异地大咧着,像在脸上生出的第三只眼,“人之欲望无穷无尽,紫薇尊者的剑下亡魂,轮回之后依旧要死在紫薇剑下!” 说完,一朵花从水上飘过,它捡落在手,大笑着随水轮回去了。 李绵回过神来,“它生前……” 徐薇:“是邪修。” 他看上去好似又有些困,李绵不忍心,想走过去安慰他,却见他缓缓将剑抬起,“你若出境,便也会成为邪修。” 这剑是对着她的。 当然,只是对着,徐薇想吓她一次,别再过度惦念外头的世界。 但李绵发了天大的脾气。 为她塑肉身,却不让她出境,还要拿剑指着她,她觉得自己似乎被当作玩具,随时可以丢下。 她在河里躲了近三百次花落,偶尔徐薇会来岸边看她,她都沉进水底,或是直接睡过去,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往生河里的魂灵越来越多,它们总是不停地进来,出去,再进来,再出去……渐渐的,就连李绵也察觉到不对劲。 花开花落是一天,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亡灵从秘境穿流而过,徐薇或坐在树下看着它们,或沉睡淋花,无悲无喜。 李绵终于明白他所说的“九州将尽,无须轮回”是什么。她从河里回到岸上,到树下将徐薇身上的落花尽数吹落,等他睁眼,小声道外头应该也没那么好,先前她不是气他不让自己出去,而是气他将剑对着自己。 “你是我唯一认识的人,你拿剑指着我,我会伤心的。” 徐薇看着她,她便露出自以为友好的笑容,笑眯眯地告诉他:“等外头太平了,我再出去吧。” 徐薇:“若永无太平呢?” “怎么会没有太平?”她奇怪,“总会有太平的那一天,这是历史循环——”说完,她又一愣,没料到自己竟会说出“历史循环”这样的词,“……总之,总会有人让天下太平的……” 徐薇笑了笑,“你可知道,我杀过很多人。” 李绵看向被他扔弃在侧的长剑,“他们都是坏人。” “不全是,”他淡淡地说,“有些是已经变坏的,有些还没来得及变坏。”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会变坏的?” “邪气入体,扎根元神,堕邪只是早晚的事。” 李绵踌躇:“入邪会怎么样?” “欲念滋长,嗜杀成性,极尽所恶。” 李绵连忙道:“那你是对的,防患于未然……” 徐薇抬起手,看着掌心,轻声问:“我同样满手鲜血,杀伐无数。” 当众生成魔,屠魔者的剑,从此毫无意义。 李绵不太会拥抱,她在水下待了太久,有时候连走路都会跘着自己。以花落的年岁来看,她在秘境里已经待了三十年,学会的东西少之又少,安慰的话更是贫瘠到可怜。 徐薇在她耳边说“你且松开”,她反倒把人勒得更紧了,口中固执道:“你说的不对,坏就是坏,恶就是恶。要是不辨善恶,又怎么能看清自己?” “你是你,我是我,邪是邪……” “徐薇就是徐薇。”她认真地说,“你不想出去,就不出去,等外面不危险了,我们再一起出去。” 之后,李绵度过了很长一段无聊的时间。 木偶需要灵养,徐薇没工夫理她,她就每日坐在岸边拿着匕首雕小人来打发时间。她想给这些坑坑洼洼的小人起名字,但脑海里记忆甚少,想不出好词,只能一二三四地叫着。 刻到第十七个,小人总算好看了点,她拿给徐薇看,告诉他,它的名字叫“十七”,是目前她雕得最好的一个。 徐薇说这名字不好,李绵问为什么,他不回答,她就没了再雕下去的兴致,匕首还给他,躺回落满花瓣的树下,睡觉与发呆。 徐薇给了她几本书。 字都认识,合在一块儿却看不明白。 她问这是什么,他答:阵法。 “阵法又是什么?” 徐薇一顿,翻掌,抬起食指与中指,李绵感到耳边吹来一阵风,抬头便见落花倒悬,须臾树间升起无数萤光,“此阵名为‘布星’。” 让一个一无所知的魂灵去学阵法,有些过分。 但李绵很乐意。 往生河里的亡灵被她折腾得不敢冒出水面。 她花了三年的时间学会了第一道术诀,召出一只流光灵蝶,飞到往生河对岸,去看那边岸上挂壁的灵体,但灵蝶刚飞到河中央就散了,徐薇告诉她,这是她没有身体的缘故:“等你元神入体,身有灵府,便能轻易调动灵力。” 她又要问,灵府是什么。 徐薇在她额心轻轻一点,她感到脑海一沉,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一切都变了。 她先是能分辨出,亡灵的各异形貌,与对岸挂壁的灵体之区别,其次能认出,人之相貌不同。河里的那些面孔,有美有丑,但仅凭她自己,还是没法判断,要是徐薇是好看的,那她呢? 她在河边对水自察许久,提裙跑过来,盘腿坐在徐薇对面,捧着脸问:“徐薇,我好看吗?” 若按以前,他一定会闭上眼睛装睡来换片刻安静,但这次,他没阖眼,而是接了一朵落花放到李绵掌心,轻轻“嗯”了一声。 徐薇让她每天接一朵落花。 “为什么?我又进不了轮回。” “元神入体不稳,易生离魂症。” 李绵熟练地问:“离魂症是什么?” 徐薇:“会撞见鬼。” 这样言简意赅的回答很有用,从此每天睁眼,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守在树下,接落下的第一朵花。 接花的好处有很多,不会撞鬼,不会做梦,每日早起,精神都好了很多。并且,接的花越多,她越能陆陆续续地想起许多事,这些事有好有坏,高兴的,难过的,害怕的,绝望的…… 起初,她会兴冲冲地和徐薇分享,告诉他今天她又记起了什么,或是和河底亡灵聊天,描绘她记忆中所见世界的模样。但随着时间流逝,一些封藏已久的碎片被翻出来,她开始寡言,沉默,常坐在徐薇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一整天。 第二次吵架来得就和谐多了,没拿剑,也没威胁。 契机是,某日徐薇问她,为何最近不接花,她答每天上蹿下跳,累得跟猴儿似的,不好看。 显然,对于她突生的幽默,徐薇不知道该说什么作回应。她摆摆手:“尊者不用管我,我命大,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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