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术修来说,任何器物拿着都不顺手,不如直接结阵轻松。但结阵需要时间,对上剑修,手势刚起,就很容易被一剑穿成糖葫芦。 因此,这一架,磕磕绊绊,惨不忍睹。 仙尊的人快剑更快,软剑蛇一样出现在阿俏没注意到的各个死角,腕下,脚膝,小腿……她手里的鞭子已快出虚影,但仍然抵挡不敌。不多时就从一个浑身是血但衣裳完整的要饭的,变成了一个浑身是血且衣衫褴褛的要饭的。 血淌得越多,仙尊手中剑影越快。他甚至没动用全部修为,只出剑招,白衣快如魅鬼。 但他的剑,并无杀意。 当肉眼可见的剑尖刺来,阿俏突然将鞭子甩下,郁琮注意到她这一动作,剑尖稍顿。 阿俏看准时机,四指相错,两掌猛然拉开,莲花虚影一闪而过。 那即将没入她心脏的软剑忽然滞住,剑身震颤,随后一寸一寸扭曲、震裂,化为无数碎片,绞散在莲花阵中。 仙尊脸上第一次出现异样,“十丈莲花阵?” 阿俏出现在他身后,眉心神印一闪,两瞳朱红:“仙尊不该走神。” 说罢,她手中出现一抹青绿色,“嗞”的一声,一根细竹从郁琮的肩胛处穿身而过。 仙尊已臻渡劫圆满之境,修为护身,一根细弱竹剑破了他的金身,他当即咳出一口血,半侧枯脸骤然狰狞,白眼中恨意暴涨。 偷袭成功,阿俏不欲久留,立刻就要抽手,却感到手下一震。 只一瞬间,那竹剑裂作无数细丝竹针,在灵力反弹下攒射而出,直朝她的命门! 电光火石间,一只手突然拽住她:“姑娘!” 阿俏一惊,只见成阳不知何时出现在一侧,正欲拉她躲闪。 她心中大骇,命门也不管了,一个踏步转身将成阳护在怀里,恍若母鸡护崽,全然遮罩住他。 渡劫大修的金身一旦破裂,灵力反弹,可直接炸得大乘修士魂飞魄散,成阳不过金丹修为,若承下这一击,往生河也不用进了。 “轰”地一声。 震天动静,如同万剑同鸣。 阿俏眼前一黑。 那一刹,仿佛掉进了现实与幻境的缝隙,什么也感受不到。 似乎是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弹指间,她先听到嗡嗡剑鸣,并不清晰,随后又听见了有人在哭,声音来自身下—— 成阳这小子,小时候脾气那么大,怎么长大后反倒动不动哭鼻子。 哭得…… 阿俏锐评:不太好看。 她想学着成芸的方式安慰他,但浑身似乎碎成了粉末,动弹不得,抬眼皮子都很费劲,一个字也吐不出。 她还在成阳睁大的眼睛里看见了一把剑的倒影——郁琮仙尊的本命剑,正悬于她的背脊之上,细长莹白,空间中的灵气被抽干,随剑身的震动而扭曲。 本命元神剑,入体则身死魂灭。 最后关头,阿俏回光返照地翻身,倒在成阳身侧。 她才不要和成阳串一把剑上,跟糖葫芦似的。 郁琮看见她的动作,脚步停下,枯脸浮出诡异的笑容:“你想护他?” 不,她只是嫌弃他。 无奈,阿俏说不出话,眨眼就花了她全部的力气。 郁琮仙尊缓缓道:“其实我不想杀你,你的身份似乎不同寻常。” 阿俏:我是你老母。 郁琮:“但你伤了我,总要有偿还。” 阿俏:冤有头债有主,去找徐薇,命是他给的,孽是他造的。 这么想完,她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不是明灯异香,而是一股药香。 回光返照感官竟还能出现幻觉? 但随即,她发觉,好像不是幻觉。因为几丈帘外,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仙尊。” 那声音清澈温和,响在丈外,却仿佛落在耳边。郁琮身前的本命剑出现了短暂凝滞,阿俏脑子里一片空白。 成阳还在哭,泣声微弱,但只要有耳朵,就一定能听见。 郁琮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 须臾,本命剑消散,他缓慢地扬起唇角,转过身,穿过凌乱纱帘,朝外有礼道:“尊者。” 遥远明灯下,徐薇身如玉立,浅和道:“仙尊的元神有异。” 郁琮踩着一地的血,身上白衣凌乱,他的肩胛与臂上都有伤,血流不止,落在衣角像怒放的红花。 “与两宠狎趣时开了些玩笑,”他脸上的笑容未减,“有劳尊者挂怀。” 徐薇颔首。 郁琮定了定,忽然道:“尊者,今夜,我发现一桩趣事。” 他所说的趣事,想必正经人不会爱听,徐薇道:“仙尊伤重,当请药修。” 郁琮低下头,看向肩处的血迹,轻声道无妨,“尊者可知,是什么伤的我?” 他紧接着立刻道,仿佛生怕徐薇跑了一样,迫不及待:“十丈莲花阵。” 徐薇抬眼。 郁琮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半面仙尊,半面枯骨,皮动而骨不动,仿佛面容下一秒就要脱落,大笑道:“十丈莲花阵!尊者,是莲花阵!” 他好像要疯了一样。 叠叠软帐里,阿俏心惊,一为徐薇的出现,二为郁琮对他的态度。至于郁琮本人如何,是疯是傻,尚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云京外传闻,紫薇尊者入鬼城后三年未出,也已入邪——这鬼话阿俏不信,但她也猜不透徐薇的真实目的,置身鬼城,能给他带来什么? 或者说,他想要什么? 成阳哭得跟小喷泉似的,止不住。阿俏心焦,心想别光顾着哭倒是喊救命,这不是白白等死吗? 若是她能开口,恨不得人首锣挂脖子上,敲锣打鼓,吃奶的劲儿都使上。 郁琮在帐外说话。 阿俏拼命眨眼。 成阳的水龙头渐渐止住,小声道:“姑娘?” 阿俏无声道:大声点!大声点! 成阳成功读取了她的口型,挂泪迟疑:“大婶?” 阿俏一口心头血差点喷殿顶上。 成阳后知后觉:“大声?” 她连忙眨眼。 成阳终于幡然醒悟,手臂一撑,翻地而起。 阿俏在一边看得眼珠子直瞪。 一跃而起后,成阳冲到帐边,运灵开口,然而救命两字刚喊出一半,一道森然剑气突然从帐外刺来,穿过层层纱帐,在一瞬间刺入他的胸膛,将他冲出数丈,钉死在墙上! 血溅了阿俏满脸。 那血悬空落下,烫得像火。 成阳紧贴着墙侧,眼睛半睁着,红身与壁一色,仿佛融进了壁画里。 成阳。 阿俏倒在纱帐间,看着壁上钉封的尸体。 血顺着成阳的四肢溪水般下落,淅淅沥沥,而她什么也想不到,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成阳。 成阳死了。 成芸的弟弟死了。 郁琮杀了他。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红,没有光,也没有物什,有的只是泼天的血色。 血色里,淮阳姐弟的身影渐渐浮现,成芸跪在她面前,抱着成阳,颤声叫她“娘子”,求她饶了她不懂事的弟弟一命。 流焰倒流入全身,元神炙烫,恍若火海。 她听见脑海里心魔虚弱的声音: “杀了他。”
第57章 劫后余生 殿阁内一阵死寂。 忽然, 帐后有风,帐帘异动。 郁琮的笑容渐渐褪下。 他轻声说了一句“尊者稍等”,转过身, 一步一步朝帐后走去。 帐地的血, 淌得像一条长河。 郁琮弯腰, 看着地上姑娘的双瞳,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阿俏仰头,眉心印开始浮现,颜色越来越浓,眼眸中的朱赤仿佛有了实质。 流焰烧得她躯体与经脉滚烫,皮肤之下赤血奔涌,脉脉跳动,那些已经结痂的旧伤口再度裂开, 血溅处嗞嗞作响, 宛如业火重燃。 郁琮抬臂, 无形灵力凝作一把长剑。 他握住剑柄, 剑尖直抵阿俏的眉心,声音中不含半点情绪:“此刻求饶,本尊留你一命。” …… 心魔:“他说留你一命。” 阿俏:“他说留我一命。” 心魔:“还是玉石俱焚?” 阿俏:“还是玉石俱焚?” 她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 心魔占据了她的身体,她的每一句话,都在重复心魔所说。 心魔让她生, 她便生。 心魔让她死, 她就得死。 可是心魔怕疼, 心魔不想死。 阿俏眼睫微颤,巨大的迷茫和濒死感让她找不到方向。 她成了一只无头苍蝇, 困在境中乱撞,撞得头破血流。 得有人来拉她一把,否则她会永远困在无尽的黑暗里…… 谁来拉她一把……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黛色衣角,她分不清那是真实还是幻觉,眼里一切都是血红的,不该看见除血以外的任何颜色。 一如无边黑暗里,不该出现别的颜色。 但她还是落了一滴泪。 泪都是烫的。 阿俏跪地,溢出一声低啜:“仙长。” 那一声,太低,就连郁琮都没有听见。 没得到预计中的求饶,他手中的长剑凌空悬浮,剑意枯骨,满势待发。 当枯骨溢出剑刃时,背后突然响起徐薇的声音,郁琮一顿,缓缓道:“尊者要拦我?” 徐薇问:“她身上的伤,是仙尊所作?” 郁琮没回头,枯骨剑意凝出,便不会铩羽而归。 他的半枯脸浮现堪为明显的悦色,煞是欣喜,仿佛贪吃人血的恶鬼,见血,则欲气难挡。 “尊者,只此一次。”郁琮迫切地说。 说完,他的手停住了。 剑意消散,剑随灵逝。 郁琮的眉头只来得及皱了一瞬,因为下一秒,脖上传来一股重压——他像一只悬缢白鬼般被猛然悬吊于空中。 悬勒在脖颈间的力量使他发不出声,灵力撕绞,他的半枯脸开始粉碎,尘埃剥落,另半边脸的皮肉逐渐涨红,皲裂,脱落。 先前他所不在意的血迹,如今淋遍全身。 徐薇温和道:“请仙尊闭目。” 郁琮无法闭眼,他的眼睛是一对白骨洞,本就没有珠肉。当脖间的断裂声响起,连脸上的最后一丝挣扎都消失了,森森白骨颅,簌然坠地。 ——地上的血被坠溅起,落到了阿俏眼角。 她闭上眼睛,似乎这样眼里的温度就能褪却。 徐薇说闭眼,她就闭上眼。 她一向很听他的话。 脚步声来到身前,以及淡淡的药香。 阿俏等了许久,都没听见他开口,就先睁开了眼。 心魔已退,但她的眼睛还是血红的,应当十分骇人。徐薇或许以为她的神智还未回笼,才会这样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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