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渡生尊者悄然竖耳。 横玉回头,渡生立刻微微一笑, 正经慈眉:“看来尊者正有要事。” 什么要事, 屋里会有姑娘的哭声? 横玉快站不住了。 他一方面觉得, 师叔他老人德高望重, 必然是邪修鸠占鹊巢、私自闯进他的阁屋;另一方面又担忧,那女邪修在师叔屋内干什么,该不该闯进去将她生擒了。 “道友, ”渡生尊者看向西侧,善意道,“那竹窗没关。” 横玉吸了一口气, 立马道谢, 快步探步到窗边, 抬眼一看—— 一瞬间,他“砰”地将竹窗合上。 横玉瓜着一张俊俏的脸, 僵硬地转身,三两步走到檐外,对渡生尊者光溜溜的脑袋说:“师叔似乎正有些事,恐怕得请尊者等上一时半会儿。” 渡生合掌躬身:“如此,我在外头候着吧。” 佛尊前辈千里迢迢地不顾危险赶来鬼城,让他老人家等在院口,无礼至极,然而横玉只能直目装瞎。 脑海中那冲击一幕仍在浮现:青旧的竹床上,徐薇怀抱着一位啜泣的姑娘,手还搂在对方腰间…… “道友。”渡生尊者开口。 横玉回神,“佛尊?” 渡生抬起头来,看向北天,问:“上清大阵,可在北方?” “是,正在鬼城北边的环山间,昔日天书院檀三山所在地。” …… 窗外传来院内两人的攀谈声,不急不缓。 怀里的泣声也停了,徐薇问:“可好些了?” 阿悄冒出短暂的一个“嗯”字,抓着徐薇衣袖的手微微攥紧,没有要挪开的迹象。 她有点想死。 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徐薇说:“方才横玉来过。” “……我知道。” 徐薇:“抬头。” 阿俏顺从地将脸抬起来,流焰灼身,她的左右两瞳仍然赤红如火,哭久了眼周也通红,惨兮兮地仰着小白脸,好似一只红眼兔子。 兔子一开口,变成江南水上的鸭子,声音又低又哑:“横玉似乎误会什么了。” 那窗甩上的声音,明烈如爆竹,可见关窗者心中受到了怎样的震撼。想必,他心中的紫薇尊者,已经遭遇了最不堪的侮辱。 念此,阿俏自惭,不敢再看徐薇,撑起两臂想要翻身下去。 但这时,腰上忽然一紧,她本就没多少力气,立刻胳膊一松,砸回到徐薇身前。 两人间的距离骤然缩近,只剩下几寸,呼吸缠绕,乱如长林梢。 “砰”的一声,门被打开—— 或者说,冲开。 横玉回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一抹身影从身后的阁屋内蹿出,紧接着方向一转,飞鸟似地越过竹栏,翻墙而出。 “……” 他与渡生,面面相觑。 渡生缓缓地问:“方才那是……” 横玉木然:“似乎是阿俏姑娘。” “阿俏姑娘又是何人?” ——是师叔偶然救下的姑娘。 如此简单的回答,横玉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口。 渡生尊者善解人意,不再问阿俏的身份,转而向屋门边恭谨地行了一礼:“见过尊者。” 横玉回头,忙道:“师叔。” 深受大礼的紫薇尊者走出屋檐,衣角有些褶皱,但脸色很好。到院中,他问:“佛尊近来可好?” “有劳尊者挂心,”渡生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切都好,不过……” 二人都认真侧耳。 渡生:“不过,尊者的头发似乎有些乱。” 横玉一呛,趁两人还没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连忙找了个理由飞也似地跑了。跑时连奔带御剑,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渡生瞧着年轻人的背影,感慨道:“横玉道友的背影让我想起当年,也是这般仓皇,被尊者追杀了几个山头。” 徐薇折回檐下,桌案上的茶经他一拂手又热了。不过陈茶色枯,看上去难以入口,渡生落座后丝毫不下嫌弃,端起茶盏抿下一小口,悠然道:“世事皆言,尊者已入邪。尊者的邪,就是拿旧茶来敷衍我?” 尊者给了四个字做回答:“爱喝不喝。” 长云卷金,西天之落日,浩渺磅礴,二人静坐着,喝下满满一壶陈茶。 等落日全沉,黄既已至,渡生弃杯细语道:“约定之期将至,我来赶赴尊者之约,尊者与当初大不一样了。” 徐薇:“嗯。” “救世之人,为何会成为灭世邪魔?” 徐薇淡笑:“佛尊有看破尘世的慧眼,潇潇世道,于你眼里只是一花一木,又何必纠结于救世末世的论辩?” 渡生口中念了一句禅语,缓缓道:“我是佛,却也是人,花草树木亦有情。鸿野战时,尊者以身抵万军,护佑天下苍生,为何百年后要择邪道,灭人灭己?” “鬼城所陨性命,已过万数,上清阵的地气若弥散到整个九州,生灵涂炭,尊者从前所坚守的,都将付之一炬。” 徐薇看过来,吐出令渡生感到陌生的几个字眼:“那又如何?” 他的眼神清清冷冷,明明正看着渡生,却像穿透他看向另一个人物,“浮世虚妄,大梦一场,不如用业火烧尽,早得解脱。” 渡生失言。 良久,他发出长长的叹息:“我与尊者,结识于少时,彼时尊者年少风光,好不恣意。从吟剑仙曾对我说,尊者心性清傲,却也极癫狂……” 他说得稍稍委婉,李从吟当年的原话是:“我这徒弟,看起来人模狗样,实际上很没人性,乃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大家都被他的斯文外表欺骗了。万一有一天,他走了歪路,那必然是天下第一大魔头。还请佛子提前将我的坟给迁了,我怕他记恨我当年逼他学剑,刨坟鞭尸,在我坟头喝茶养竹。” 剑仙尸骨无存,没有坟碑。徐薇即便入邪,也没法刨坟鞭尸。 但眼下,他的确正日日喝茶养竹,一手为九州掘墓。 渡生:“尊者从前,从不屑与邪为伍。” 徐薇:“佛尊的慧眼,看不出我为何如此,世事又为何有如此变迁吗?” 渡生:“贫僧眼拙,只看得出尊者方才佳人在怀,春风得意。” 徐薇:“……” 春风得意的尊者说:“胡言乱语。” 渡生:“尊者耳朵红了。” 徐薇瞥他:“佛尊二百多岁,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吗?” 老和尚不管这些:“我说的,都是我看见的,没有该与不该。我乃九州第一实诚人,尊者为老不尊在先,怎么反倒怪我口出实言?” 当议论起紫薇尊者的风流韵事,他浑然灵通,嘴皮子开开合合,语不惊人死不休:“尊者老树开花十分不易,若成了灭世邪魔,恐怕那位阿俏姑娘要怨恨尊者一生了。若灭世未果,尊者也将死于天道之下,阿俏姑娘年纪轻轻就得守活寡,未来改嫁还要忌讳亡夫是个活了两三百岁的老妖精……” 徐薇:“……” 只这一会儿,连“守活寡”这样的词都蹦了出来,他嘴角的假笑再挂不住,“啪”地碎了一盏茶杯。 渡生一噤,住了嘴,盯着那惨死茶具的尸体,半天没再冒出一个字。 徐薇微笑:“佛尊游历尘世这些年,看来学了不少风俗人情。” 渡生木然:“人间嫁娶是寻常,有情人终成眷属,乃是美好祝愿。” 他垂眸:“我与她,并非有情人。” 渡生一凛,立刻放下矜持,皱着眉问:“你竟强迫她?” “啪!” 第二盏茶杯也碎了。 凑出一对白花花的登对尸体。 渡生正直地看向天际残光,口中念念:“鬼城景色,也不逊于当年。” 徐薇拂袖,将案上的狼藉一并扫了,冷淡道:“鬼城狭窄,佛尊要逃,逃不出几里地。” 老和尚当场抖了一下,圆溜溜的脑袋亮如金日,一时半刻不敢回头,只背对着他,嘀咕着念起佛经。 徐薇问:“佛尊可算出,自己寿数几何了?” 渡生又抖。 徐薇:“今日天晴云重,宜迎客杀生。” 渡生回过头来,严谨道:“那位阿俏姑娘,身份似乎不同寻常?” 如此,他找到了拿捏紫薇尊者的好法子。 徐薇一顿,问:“怎么说?” 渡生合掌:“窥天之语,尊者还是不听为好。” “说了我便不为难你。” 渡生:“阿俏姑娘,似乎并非此世之人。” 徐薇:“嗯。” “尊者知道?” “你两百年前,不是命言过?” 渡生惊恐。 两百年前,今日的佛尊还是佛子时,闲遛到天山,误闯禁山,撞上正渡劫的徐十七——彼时他还不是紫薇尊者,刚渡化神,雷霆劈身。 佛子刚习得命缘佛术,半坛子醋急于显摆,当场就给徐十七算了一命:“清玉徐十七,性骄习更冷,一生痴绝命,迩来有情人。女子貌若神,此世不可得,紫薇心不定,婉转意丛生……” 算完一睁眼,当头一把长剑劈来,佛子吓得屁滚尿流,一连飞跃数座山头。 佛子身后追着浑身是血的徐十七,徐十七后头追着还没劈完的渡劫惊雷。 群玉山头,金光剑影,紫电雷霆。 山脚下,从吟剑仙正与老佛尊对弈,望山抚掌大笑:“好大的热闹!”
第68章 黑水宣氏(二更) 最后一抹金光也沉没, 渡生捻起佛珠,喃喃道:“竟是她……” 没想到百年前的半吊子命缘术真算了个准,他深受震撼。 震惊许久, 他扭头过来, 困惑道:“尊者却说, 你二人并非有情人?” 徐薇:“有缘并非有情。” “怕不是尊者不敢有情。” 徐薇:“……我的年纪,比她曾祖父还要大上几轮。” 渡生面色古怪:“尊者的相貌,不过二十出头。” “皮囊而已。”徐薇淡淡地说。 渡生看他的眼神更奇怪了。 徐薇瞥过来。 渡生道:“尊者嘴上这么说,是已经生情,不敢面对?” 徐薇:“……” “那你为何还与她抱在一处……” 徐薇抬手,咳了一声,道:“我让你来,并非是要与你说这些。” “我来是为劝阻尊者,至于尊者想做的, 我帮或不帮, 都得在顾虑解决之后, ”渡生捻珠, “那位阿俏姑娘不是此世之人,她为何来此,去留何处, 尊者都已知晓了吗?” * 窗门紧闭,灵蝶绕飞,一道低沉的声音响在屋内:“上清大阵共计九处阵眼, 阵眼分别在九处山脉腰断处, 檀三山只是其中三处。前辈所看见的黑色雾气, 乃是大阵出口,三山之间, 地气从四面八方汇聚后井喷出口。若有修士想要斩断大阵,直奔阵中,只会被地气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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