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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是趁人之危。”少年沉吟片刻，“这狐狸还算是有心，到底救了农夫。” “可农夫不领情，真的倾心于这狐狸精，把负了伤的妙龄女子赶出家门，不觉得被她搭救。” 少年笑一声，“农夫的倾心如此廉价？” “我不清楚。”悠然答不出，“我做不到那般。” “等他濒死，定会看出那狐狸精的面目，只是虚弱的不够彻底罢了。”少年对情感之事狠戾分明，“贪图美貌，死的活该。” “若是有日遇到如此狐狸精，我大概也会上钩。贪图美色，人人都会贪图美色。”悠然又在骗他说心里话。 “不会的，公狐狸精爱读书，他们爱的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惜他不上当。 “你竟知道？”悠然不免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要笑话我。” “我又不是不识字，凌府也有奇神怪力的书卷。”少年话里有些傲然。 “我还要讲个狐狸，你要听吗？”悠然又想起来一个故事。 “说罢。”今日没拦，恐也是觉着故事忒短，还想再听一个。 “说有家人很穷，穷的家里只有一床褥子，男子怕冷，喊妻子到邻家做客，自己独占那床褥子。”悠然才讲一句，就听见少年不满。 “自私鬼，有床褥子，还有妻子，两人一齐取暖岂不是更好。”引得悠然心里直笑。 “男子躺了没多久，突然有个样貌极其丑陋的妇人走进门，衣着华贵，直问男子是不是冷，男子心下害怕，忙说确实冷，家徒四壁，无钱财添物什。妇人说，若你当真想要钱，便要用肉体来做交易，事成之后会留下一锭金子。” “才一锭金子？”少年这句孤疑实在声小，只念进了自己心里。 “男子虽说怕那妇人样貌丑陋，但确实对那锭金子心生荡漾，思来想去，答应了妇人的要求，当真拿到一锭金子。妇人临走前嘱咐他多置办些软榻。等妻子归来，男子将这事一五一十道明白，有些苦恼要不要拒了妇人的下回交易。熟料妻子喜出望外，鼓励男子多陪陪妇人。” 少年笑了半截，咳嗽起来，听声音该是伤了胸腹，咳嗽时喘声剧烈，许久才平复。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男子的妻当真明事理，要丈夫去做小倌，这夫妻之情，实在好笑。” “如此，男子陪伴妇人数月，家底逐渐殷实，不愁吃喝，妇人给的银钱却慢慢少了，男子心觉不满，却因妇人狐仙身份不敢直言，思来想去，找来道士。” 这引得少年明里嘲讽，“靠妇人的银钱豢养至此，却起了杀心，怪不得旧日贫穷，如此杀鸡取卵，不穷才让人称奇。” 有时觉着少年话中实在是有很多刺，尽数扎在别人身上，颇有些好笑。 “只可惜那道士敌不过狐仙，被狐仙轰了出去。明白事情缘由的丑陋妇人气急败坏，大骂男子不守规矩，觉着不平衡，不做了便是，还要如此下作，召出仆从把男子殴打一顿，要求男子把这些日子的银钱全部归还。” “最终男子变卖家产，还是回到家徒四壁，仍旧守着那床破褥子。” 少年对这等结局不以为然，“我以为狐仙会生吃了那男子，让他去地府里悔过。” “有时杀伐并不能解恨。”悠然缓缓道来，“让他从无到有再到无，如梦一场，继续回到贫苦日子，比死更痛苦。” “小丫鬟，你这般说，好似有浓仇余不尽，无端让人心冷。” “我不过说说而已，你怕什么。”悠然不免无奈，“是狐仙做的，不是我做的。” “无事，骗你的，我怎会因仇怨怕你。”少年一语带过，“这故事笑男人贪财，上个故事笑男人迷色，你这是劝我好生做人？” “听个乐子而已。”悠然没说这些故事是从那些贪财又贪色的宾客嘴里听来的，说的当时他们左拥右抱，正值酒酣，却给女侍们讲这些教做人的浑话，高傲自大，发人深省。 她也不是有意讲的，只是想起来，随口说说，觉得他大抵会喜欢。 “你也记得住这些稀奇事，兴许你也喜欢。”少年随口说着，却让悠然心里刺痛，“近些日子你家主子对你还好？” “是，相安无事。”悠然松过那丝不痛快，没表露出来。 “大概，明后两日，我会从这里出去。”少年说话断断续续，心里摸不到底，“你不必来了。” “我等你出来。”悠然径直应下，不等他暗示。 “若是过了两日，不见我生息，你也不要来找。”少年这话说的很平静，“毒虫太多，莫伤了你。” “凌肖。” “嗯？” “你得出来啊。”悠然到底不忍心，她一直避着让他知道自己明白他危在旦夕，怕他觉得失了面子，可那么多顾虑，还不如表露出来，催促也好强迫也好，还是想让他出来见日光。 “我不想死的。”少年终于说出心里话，他从明白自己体内有蛊虫以来，至今，从未跟人讲过，因他们都知道，他们也不想死。 可惜后来他们都被少年撕扯成烂肉，把那句话带入黄土。 “我知道，我都知道。”悠然想起幼年旧事，那些饿，那些渴，还有困在残垣断壁中，名为父母投射来陌生冰冷的眼神。 如出一辙，他们如出一辙。 “你不会死，你会活下来。” 到第三日，李泽言难得没有午睡，他坐在小桌写信，很厚的一沓信纸，行笔苍劲，有武官不可磨砺去除的锋利，写完一张要悠然去晾干，整张小桌都是半干墨迹。 写字恐不是必要，他有的字不是很稳，收尾潦草些，他自己也皱眉。 “今日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你像是在看着我。”悠然拎着才写完的信纸，闲闲散散认出几个。 “不要出门。”李泽言没反驳没应承，继续行笔。 悠然也隐隐觉得有什么在翻涌，可天气如常，比起洛城要凉爽些，原本若是在洛城，现今早该暑热，行走间热汗淋漓，整日倦怠。她只好闷头继续等信纸干涸，听着门外沙沙动静。 只是躲并不能当真躲了去，奋笔疾书的李泽言被撞门声惊得笔下一抖，收笔力道过大，蕴到了另一张纸上，悠然扭头见紧闭的门映出个人影，跌坐在那儿，血也喷溅出来，并没有死，还在原地抽动。 “不必过去，救不了他。”李泽言收起笔，把干透的纸张收摞起来，拿出信封，要放进去。 悠然手里还有最后一张，两人等了会儿才将信件收拢好，他也不说要寄，仅仅是塞进衣领，便要起身推门。 这时已然死透了的人面目认不清楚，几只蝎子正在啃食他的五官，能见到的皮都呈紫黑色，李泽言把他踢开，带着悠然往凌家大堂走去。 此刻凌府气氛更加阴诡，平日素不见人的宅邸远远传来人临死前的嘶吼，此刻太阳逐渐西沉，山间薄雾荡起，更是添了若有若无的冷，悠然跟在李泽言身后，想着少年笃定却也无奈的声音，心事沉沉。 可惜推开大堂门，老家主已经倒在地上，明白宿主无声息的蛊虫正咬破尸体往外流窜，鲜血与破裂内脏流淌，等最后那只栖在老家主面部伤疤的蛊虫爬出来，才算了结。 所有的蛊虫都在爬出体外那刻溃烂，青绿汁液和紫黑汁液交混，散发腐烂的味道。 “你来了。”李泽言余光瞥到那具尸体，淡然望着早就等在大堂里的许墨。 注视许久的反倒是许墨，他分辨不出老家主原本的模样，要记也记的是他现在的残缺不全，了无生气，还有衰老疲惫。如轰然倒塌的枯木。 悠然没有跟进门，站在大堂门外，望见门槛处有只深黑色的蝎子，外壳泛着淡淡紫光，尾刺贴着身子摇晃。 她有种直觉，自那日与许墨在驿站分别，她便觉得有种勒紧的丝捆着胸口，如今许墨来了，丝线撕扯内里软肉，钝疼，手脚也冰凉。 原以为在数年前，已然是极尽风度的分别，没料到后来的一再滞留，成就如今后患。近些日子也思考过，年少时与许墨相依偎，不过是两人同种孤单，相互填补，过了那段时间便什么都不算，书信也是分别时寥寥数语的敷衍，逐渐减去的书信是二人分崩离析后将要放下的撕扯，却，冷不丁被拖到漩涡中心，险些溺死。 不敢信他会将自己置于死地，有些怨愤，仅仅是有些，想来自己也未必在他心中有份量，怪只怪自己没有离开洛城，才要去猜忌那不算什么的薄情。 悠然蹲下身子，伸手要去抓那只毒蝎，她明知道有很重的毒，却还想伸手，不怕不惧，偏要跟自己过不去。 被人挡住，从她背后来的人先她一步拿起蝎子，随手丢入庭院，还在她额间敲一把，“小丫鬟，你不想活了？” 从未被人用指节敲打额头的悠然仿若刹那揪住后颈皮的猫儿，这是单单想惹人生气的举动，她曾在师门见过师弟欺负师妹，就用男子坚硬骨节敲打师妹额头，师妹哭得声泪俱下，师弟起始笑嘻嘻，见着师妹掉泪才垮下脸去哄。悠然想那真是该挨揍的人，师妹哪里能哭，真该拔出剑直接劈上去，让他也明白明白什么叫声泪俱下。 怎么如今还能遇见这等人。 悠然抬头面见说话的少年，模样并不算稚气未脱，可悠然见他总能想起来她初离师门那会儿，心下也觉得他小了，况且他行事起来怎么看都是少年率性，自己老成。 比起那日夜里，他轮廓未变，只是发色扎眼，脱去的颜色留在深黑地牢，不再拿出来。 “你怎么躲在地下白了头？”悠然话里一半捉弄，伸手攥住他散落在肩头的发尾，看起来轻飘飘的发很有韧性，绕在手上总觉得能嵌进肉里。 “许是让妖精偷了去，趁我摸黑瞧不见。”言语上轻松，衣衫褴褛透出的皮肉没什么显而易见的伤，看悠然喜欢用见稀罕物的眼光，光明正大中也藏着份小心翼翼，生怕遭人嫌。 “那就要怪你行事不小心。”悠然喜欢激他，也不是偏要他怒，两人你来我往，一言对一句，戳着不疼不痒的地方，来作消遣。 “还不是因你那么多话，我光顾着听你，哪里有空捉妖精。”凌肖肯定不会示弱，这几句调侃更是拉近两人距离，说着说着他不免笑出来，仍旧觉得她有意思。 才说几句话，里面的事便商议完了，许墨唤凌肖进去，悠然还想躲着，谁知凌肖胆大妄为，拉着她就走进去，这下场面更不忍直视，四人目光交汇，心思各异。 悠然进了门也始终躲在凌肖身后，不愿看许墨，凌肖以为是她在怕李泽言，李泽言皱着眉头料到她不想再听任何危及性命的话，被凌肖胁迫来的，许墨则大概清楚悠然对他的惧，还有凌肖的心思。 至于李泽言，他自身无从觉察，许墨也不想点透，把乱线撇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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