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进入师门便在思虑旧仇,若悠然自作多情去求他,他必不会与李泽言撕破脸皮,那无结果的求对她来说更像是羞辱,如今也在庆幸,没有向许墨说那些无理要求。 “我有要事在身,便保不全你。”许墨话尾很轻,似说给自己听,“你为何如此洞悉。” 自明了生身父母因腹饿动起邪念,自见到和蔼面色陌生如鬼魅,几岁孩童,即便过于惊惧身体僵硬,头脑却在混乱中一派空明,求生与心冷交替敲打开蒙在心智上的布,从此她再无混沌迷蒙,能将人良善恶意瞧个清楚。才,不轻信。 悠然不作答,她知道许墨对此,亦是清清楚楚。 雨声停,许墨抬眼望着侧窗,偏向西方的日光近乎直射入眼,本就白皙面庞瞧起来愈加柔和,悠然见了,想让他不要如此莽撞,小心伤到,可说出来实在多事,便起身摘下小二送的干净长巾,要为许墨擦干湿发。 许墨不领情,“你究竟想做什么,怎么不说出来。” 悠然低声回答,“兄长莫要追随日光,当心伤了眼睛。” “直言不讳,怕我多想?”许墨语气不重,话里意思总别别扭扭的,“我这眼睛已然伤了,见见日光也坏不到哪里去。” “撒谎。”悠然听到他果真说些让人生厌的话,火气有点上来,忍不住瞪他一眼,“明明见多强光瞧不清别处,还要说自己眼伤,现今怎么不知遮掩?年少时有几个人知道你有眼疾?” “如今知晓的人那么多,何必再骗自己。”许墨还说气人的话。 “那还要在夜里出门,不点灯,谁知你白日记了多少遍才不会踉跄。”说气话的时候悠然便盯着许墨的脸,顾不得猜忌害怕,心里想什么不加掩饰倒出来,全砸在他脸上。 “你是最后一个替我解围的人。”谁知许墨没有触碰悠然的火气,而是把火掀了,烧尽的炭反倒把火压灭,升腾起炉灰。 两人正在争执,因着为人怒火中烧时需借助脸来表达心底感情,所以争执那刻是二人观察对方最细致的时候,眉眼皱褶,无一错过。在许墨眼里,她多年不见的大怒,由他几句挑拨而眉头紧锁,躲躲闪闪的模样换成针锋相对,咄咄逼人,见着他伤自己仿若兔儿受惊跳脚,藏不住的心里话往外冒,又被他一句话止得哑口无言。不敢露心疼的模样更是心疼过甚,还夹杂着对他戒备的犹犹豫豫,怎么看都是弱点百出。 她见的许墨不是淋雨后清朗男子,而是模样变化了的,仍旧孤傲的少年。 别人眼里他是病态的冷血魔头,皮相完整内里残缺,残缺的太过更觉得会嗜人。悠然仅是受惊了,被他欺瞒诓骗孤立的有些害怕,若不是真的撕开她的血肉,她还会忍不住去照料他的伤患。 都怪初始两人相处太过温和,不像李泽言那般针锋相对,混杂血与仇,他们曾是相依幼兽,贴着肚皮取暖,稍稍多个和缓苗头,便能重归于好。 “那你怎么不给别人机会?”悠然说的话有些突兀,直指许墨心里恍惚不定的位置。 许墨本该绕回去,寻个别的借口,说她这人在自己心里特别,可思来想去总觉得虚伪,只是笑了声,说,“我给不出。” 她痴迷于我,我只觉尔尔。 她贪我皮相,可并不聪明。 她念我真心,我没有真心。 她设计于我,该命丧黄泉。 “李泽言说,我与他皆是凉薄之人,可玩弄于人,因觉不出情真意切。” “他说的有理,觉出来也不信,更觉得是露怯,剑刃比心,命悬于线,还如何能做得了该做的事。” 悠然见他神色如常。原本雨湿的发在热烈日光下逐渐从粘连散开,鲜少露出的眉骨又被散碎额发遮起,年少时还会泄露出的丝丝缕缕都被如此神色吸收殆尽,如此讲述,在外人面前会料想他是薄情,不信情,不得情,不觉情,可悠然只能想到,他这是在露怯,这已然是露怯。 因不信不得不觉,才要找。偏偏在她面前。 多可笑,两人许久不见,第一面他便说出如此虚妄的话,是要拉着她进,还是要诱骗她,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只是他看起来,说的像真话。 不觉世间各异颜色,眼里仅有灰白浓烈,死是静默的死,生是苍白的生。不信情,也该是真的。 可与她无关,说到底,与她无关。 这份怯,她不该明说。 “兄长接下来要去哪里?”悠然扯出闲话。 “不去哪里。” 悠然明白他在等那番话的回答,只得缓声说,“兄长如何凉薄?情谊并非寻常物,走在路上也可遇,你我并非不同,寻不到的,都寻不到,倒不如认了,打发此生。” “你要去哪里?”许墨倒是问起她来。 “还不清楚。” 如此静谧片刻,悠然想起什么,问,“我还会遇见那些杀伐之人?” “不会。”许墨听到这话皱了眉,“江淮之地,不会。” 再说下去悠然便会明白他暗中所做的牵扯,张口便说自己腹中空荡,没什么饭菜填补,下楼要小二带上几个菜到屋里,不要酒,才得以在大堂喘息。 江淮菜色清淡,悠然饿也饿,只是对着没什么滋味的白灼河虾有些兴致缺缺,除去这道菜,还有萝卜炒青笋,豆腐鱼汤,唯一的肉菜是腌过熏烤的猪腿肉,她自小不爱熏制肉食,这顿饭吃起来实在有些难捱。 许墨见她咬着筷头沉思,轻轻笑,“喝些鱼汤也好,江淮湿冷,正好暖身。” 总不能这般年纪还挑三拣四,悠然听他说,便给自己盛碗汤。 “菜也要吃。别总因肉弃素,饭食不可取舍,得益的是自己身体。” “怎么只有你饭里有甘薯?”悠然小声念叨。 “你想吃吗?”许墨趁势问。 “想。”悠然也不遮掩。 “想吧。”他没给。 待到衣料干透,许墨收拾行装离开,那把伞留在客栈,走的路却不是他来的那条。悠然待他行迹消失,连忙找小二寻船,要往北走。原本想着夏日观海,熟料路途竟遇见许墨,他大抵还会觉得悠然能留在江淮几天,或是继续南下,她闷声不吭要去北处,应会错开。 (七) 入障 后来悠然被凌肖嘱咐说在某处宅子住几日,等到他手头的事收拾妥当,再亲自送她去最近的驿站,到时两人分别,有缘再见。原本也是在路途遇着的悠然思来想去不好拒绝,顺着凌肖的话欣然应允,乘坐马车到凌肖新买的宅邸,离着老远见到白中透粉的桃林,还调笑他这景致真够撩人,若是往后与谁成亲,这烂漫风景胜过十里红妆。 凌肖不答,防她在林间流连,生拉硬拽进宅,宅子方方正正,不像他凌府那般气派,比起寻常人家算是上乘,四面桃林结果,香气缭绕,怎么想都觉着过于女气了点。凌府背靠青山,处在山间狭缝,这宅邸却背靠山岩,侧依山体窄缝,远看那条该有衔接的路却是断的,沿路追过去的肉粉也混在绿物内,像是染料尽了。 门户也不是很大方,楹联老旧,墨色半褪,镶在门外的衔环兽锈噬过半,凌肖推开门那刻悠然听见岁月沉重的嘎吱声。 她即刻嘟囔怎么没买间修整过的房子。 凌肖让她见宅内,门户是老旧,但内里着实用心,从山岩引来泉水,将宅侧高墙建造成小桥,让泉水汇在院内成湖泊,湖泊内几尾鱼,倒映围绕其外的山石,因前几日风大,湖泊面上含着山间绿叶,十分悠闲。 悠然当然喜欢,还问凌肖是不是要她来这看管桃林,以免遭人偷了去。 凌肖实在嫌她这股小家子气,直说看家护院哪儿用得着你。 宅邸分布格局也极其简单,厢房两间,位在大堂两侧,再是两间闲屋,还有间厨房,修的有些窄小,让悠然叹息,直言凌肖住不久,少爷脾性远庖厨,这厨房对下人来说也不便生火,吃的不好他没些日子就得回闹市。 凌肖说会有人照料起居,让她安心等他回来,不说休息离去也快。 当时离着入夜也不远,悠然还觉得新奇他怎么如此焦急,转念一想他也忙着自身大事,急也应该。 自与凌肖在江淮之地分别,悠然想着大抵再难遇见,临行前他说过若是在江淮还会寻找,不在江淮,难以再会,也断了念想。在驿站胡乱找了趟往北的车,嘎吱嘎吱晃悠,路上见着有他人驾车,也去问到哪儿,可否捎上一程,如此弯弯绕绕,到座山脚下,车上人要去山顶寺庙拜佛,悠然离不开,只好跟上去。 寺庙位置实在蹊跷,建在陡峭悬崖也便罢了,半个寺庙搭建其外,剩下半个嵌在石壁内,这上山的路也就十分崎岖,一会儿悬在山外,一会儿绕进山洞,好在寺庙和尚也知道为施主修搭落脚处,否则迟早断掉香火。 悠然没了年少蹦跳心劲儿,在岩壁走得心惊肉跳,心想下回如何也不来这等要命地方。她走的战战兢兢,不敢高声语,怕惊山上石,谁知身后不知谁突然喊一声,悠然以为这窄板要断,连忙抱腿瑟缩,心跳如擂,直到听惊叫那人大笑不止,才恼怒。 何处相逢不好,便要在人命悬挂时,悠然惜命不敢大动,只好忍耐凌肖的捉弄。 这人在外晃荡多了,想来寺庙求个签,以免英年早逝,抱憾终生。 悠然苦着脸跟他在寺庙等了一夜,眼见太阳落下升起,天色大亮才下山。 如此这般,二人才再次结伴同行。 不过这宅邸除去悠然,不见什么人,饭食也是放在大堂饭桌的,觉得有些饥饿的悠然路过大堂想去厨房看看,见到饭食已然备好,小菜,主食,素汤,菜色寻常,也有点庄重,按理说北方不习惯喝汤,并非在南地的必须,怎么会准备如此精细,让人孤疑。 吃起来她不犹豫,仅在饱腹后带剩饭残羹去厨房瞧有没有人,结果只见到灶火灭净,想大概准备完饭菜去睡了,她觉着不必要如此在意,收拾干净碗筷,也回房休息。 夜间梦到与凌肖初次离家时遇见的花田,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从未见过这些的凌肖面上没什么欣喜之色,揪了两根开的繁茂的,低头端详,说这有什么稀奇的。 悠然懂他许久不有自由感,如今突然无枷锁的空洞,说这花不稀奇,数量如此之多才稀罕。 物不都是少才稀罕。凌肖说的也是真的。 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两人站在半人高的油菜花中,远望不远处的落日,余晖映射人脸,与那夜凌府的凄凉景象异曲同工。 梦做到这里她便醒了,醒过来天已大亮,悠然在屋中见了洗脸水,将自己收拾妥帖才推开房门,院中确有柴火味,这次她径直去到厨房,见到位清瘦男子,正在用土盖灭灶火,早已察觉悠然生息的男子不紧不慢,面上行礼嘴上不说话,专心做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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