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完树,他照例把落叶扫好,做完一切,他回顾小院,漫山遍野的火红里,这座偏僻寂静的小院不再灰尘厚重,开始有了蓬勃的人气。
伏湛之沿着山道行走,他想起谭饮虹说过的八角红亭,便依着记忆走去。 路上可见振玉门的弟子出入,也有赏景的游人。闺阁中的少女结伴同行,伏湛之行过时,不由向他投来目光。他白衫长剑,清隽如诗,正合宜无数话本中的青年剑客,英俊温柔,令人倾慕。 他并不看那些朱颜胜花的女子,步履变得更快,视野里,他看到远处的八角红亭里,正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松松束着的头发披在后背,雪青衣袖受风飞扬。 在接近的时候,他反而缓下脚步,静静地、慢慢地走向赵无漪,抱秋剑正在她的腰侧,那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听到脚步声,赵无漪没有转头,直到伏湛之站到她的身侧。 他们并肩,视野投向火一样的枫林,每当秋风驰过这片山,万千枫叶飞起,就像群焰燃起,温柔地焚烧整个四野,永不在人们的记忆中褪色。 伏湛之的手指动了动,要触碰赵无漪,却犹豫停止,风从指间穿过,像绕过情丝,绵长,不可用力,否则太过容易断裂。
赵无漪问:“这是你第一次看到吗?” “是的,从前我都在东州生活,从没来过振玉门。” “振玉门的枫叶,我来到振玉门的第一年,就看过,那时我只觉得红得像血,太美,可也太无情了。” “……无情?”
赵无漪转过脸看他,雪白的脸颊竟有温柔的神态,眼睛里洞彻一切的光芒还是那么亮,但因多了一层雾一样的情意,融化了冰霜,而显得朦胧又宁静。 伏湛之长得很高了,十岁时的稚嫩孩童,变得很远。这些年赵无漪没有什么变化,唯有从低头看他,变得需要微微抬脸,才能看到那张如玉雕琢的脸,他和他的父亲实在太不相似。 “我杀过很多人,是把不问对错的剑,从不干净,也不善良。如同秋叶,我只会停留一个季节,随后唯有万古无变的寒冬。” 伏湛之与赵无漪对视,他想起昨晚他揽住赵无漪的肩膀,那副削肩很薄,不像能握着那么锐利的剑,也不应该握杀人的剑。但在死亡的边缘,她每次都站在自己的身前,雪青的衣裙淡如轻烟,抱秋剑冷冷映出她的眼睛,其中无悲无喜、冷酷无情。 “我愿意留在寒冬,只要……只要……” 他低低说着,声音浸过温暖的泉水,含着炽热珍重的勇敢,尾末却微微颤抖,付出他的真心,挖出他的肺腑,全然地尽数给予,直到分毫不剩,却不要求回报。 “只要你在的地方,我都愿意去。” 风起,落叶烧起烈火,几乎淹没了后半句,十年长久的眷恋,在这一瞬如洪水涌出。
耳畔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与文人墨客交谈的声音,他们沉浸在对天地山河的赞赏体悟中,没有发觉亭中驻留的两人。在诗意的吟唱中,伏湛之下意识捉住了赵无漪的手腕,拔足而奔。 他们匆匆小跑,从八角红亭通向的一条窄道奔去,风拂过肤发,他们像两只喁喁私语的鸟雀,从那里飞离,去寻一个独有两人的天地。 初入振玉门时,在谭饮虹的述说中,他幻想自己的长兄或与自己的师父在年轻时也曾这样轻狂,如今时间颠倒,幻想中牵住赵无漪的人变成了他,行迹慌张,心中却盈满甜蜜。 赵无漪不再是一个如梦似幻的影子,她的手腕任由自己牵着,穿行在枫林里,他们自由而亲近。痛楚远离了伏湛之的心,兄长带给他的背德之钟也消弭,他不再困惑和犹豫,为捉住赵无漪,他要足够勇敢。
人声远去,直到再也听不到,他们不知不觉走到无人的僻静山林,无人清扫的地面布满枯叶,铺上新的火枫,一踩上去便响起化为尘埃的声响。 伏湛之的脚步缓下,身后的赵无漪也随他停下,一截莹白的皓腕就在掌心里,再往下,他们就能十指相扣。 伏湛之微微松开手,赵无漪的手滑出,她落后两步,就在身后看着伏湛之的背影。 脊背开阔,身姿挺拔,有了保护一个人的能力,有了独行天地的身躯,一袭白衣裹住了他如竹如松的身躯,也裹住一颗永远盈满天真情感的心。 在赵无漪的无尽寒冬里,养育十年的弟子磨砺出内敛的秉性,却从未因而失去温暖。在屏风之后,在洞穴之中,在无数个日夜相对里,那双静如深水的眼睛都看着她,在浩瀚天地里,独囿于此,却绝不后悔。
“小湛。” 声音像寂寞的幽魂,伏湛之转过身,赵无漪立在那里,松挽的头发已因奔跑而散落,玉簪失去踪迹,于是青丝如墨,在风中晕开。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正凝着一种伤郁的、温和的神态,揉杂了无数情绪,最终归于一种即将逝去的平静。 他的心突兀地剧烈跳动,像为她将说出口的话而战栗,他忽然想要逃离这里,想要遗忘昨夜,某种莫大的不可逆转的宿命预感摄住了他,让他寸步难移,一字无法开口。
“那日剑鬼没有告诉你的谎言,其实也是我的谎言。” “他确实为了报复伏成轩,而杀害了你的家人,但杀了伏成轩的不是他……”
她的目光像怜悯,又更替上冰冷的底色,所有在这两日泄露的情感,变成一股漩涡,卷出了她深深压抑的秘密。如今这个秘密变成了刀锋,陈年的血迹讲述过往的仇怨,露出了一隙足以让伏湛之如堕深渊的真相。 赵无漪站在枫林里,秋叶似血,太美,可也太无情了。
“是我。” 第十七章 一切,要从我告诉你的旧事中按图索骥…… 伏湛之从山腰走到山顶的凭风楼,恢宏的振玉门尽览眼中,他恍惚自己随着山风融化在浩瀚天地里,不必驻留人间的七情六欲。 可一切早已有宿命的轨迹,无论是否甘愿,天地无情,万物刍狗。 谭霖背对着他,站在楼上看着外面,秋意火红,他却穿着身寡淡朴素的青衣,年逾中年的身姿仍然风骨独秀,清瘦又斯文。他不该在江湖里作搅弄风波的常客,更像诗书中泊于山河的文人。 他是伏湛之父亲的知交,将伏湛之带入振玉门,又将他置于剑鬼面前,也是他请赵无漪下山救伏湛之,如今他独自在小楼上与伏湛之见面,似前面的事情从未发生,他只是请他来喝一杯茶,这杯茶跨越了几十年的时间,已经被时间浸得苦涩而冰冷。 伏湛之向前走去,剑就在腰侧,他不惧谭霖杀他,他来,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尘封的真相。
谭霖道:“你来了。” 伏湛之道:“你早在等我。”
谭霖没有转身,默认他的说法,秋风吹起他的鬓发,皱纹在他的眼角留下几道岁月的痕迹,这些消磨他的意气风发,也令他练就刀枪不入。谭霖的双目沉着江湖的尘埃,翻涌出千万情绪,又归于面对宿命的宁静。
“你来,是知道了一件事。” “谭门主也知道这个秘密。”
他不再叫他谭叔叔,谭霖悄悄苦笑,手负在身后,他没有带剑,伏湛之要杀他是轻而易举。但若伏湛之要杀他,他也并无怨言,但他断定伏湛之不会,因为偌大的振玉门需要一根顶梁柱,伏成轩和赵郁兰死了,谭饮虹尚且年少,这座高楼必须他一肩承担,负着众人目光与逝者的心愿前行,如此十年乃至更久。
“无漪呢?” “她走了。” 谭霖问:“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伏湛之看着他,声音有着自己未能察觉的轻颤。赵无漪的身影如梦魇出现在眼前,与数次转身无异,一直在离他远去,而他难以动弹,已被这惊闻摄住所有心神,更无气力去捉住一瞬的勇敢。也许他早已察觉残忍的古怪,只是他擅长抱有美好的希望,想逃避这些累累的宿命。 他说:“……我不想再被欺骗。” 谭霖长叹一声,那声叹息拂开迷雾,拂开伏湛之最后的希冀,似早已知道这一日,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倒映在他的眼中,这一瞬,他面容半边年轻,半边疲老。白云苍狗,撕裂那粉饰温情的曾经,惘然的情愫也浮现在那张本便微微忧郁的脸上。 “一切,要从我告诉你的旧事中按图索骥……”
他们年轻时正式成名的时刻,是在火烧金钱寨那晚。伏成轩、赵郁兰与谭霖率先潜入山顶,同行的侠士隐在山野各处,等着那一缕硝烟升起。刀光剑影烁烁,围剿北州金钱寨的人,有为了正义,有为了恩怨,更多为了利益。 谭霖去解救牢中被困的人,伏成轩就与赵郁兰在隐蔽之处突击。寨内灯火通明,他们刚血洗了北州五门之一的正乾门,大作酒席庆功。美酒的香气弥漫在这座以劫掠行凶为基底的盛堂,女人的欢笑、男人的声音,无数交盏的脆响,罪恶和极欲共存。 一缕灼烧的焦味飘在鼻尖,伏成轩与赵郁兰在暗处对视一眼,彼此的眼睛都盈着意气的锋锐,他们往后山看去,储放粮食的地方燃起凶凶怒焰,在草木茂密的山林里瞬间燎烧开来。森森夜色里,那蓬勃的红如业火可怖,正焚烧上来。 谭霖故意放出的看守跌跌撞撞跑到堂前,嘶吼大喊:“寨主!后山有人放火……” 他一句方完,倏忽双目突出,口中喷血而倒。满堂惊疑,首座髯发如雄狮的男人站起,金液玉露泼溅在地,一把散发浓烈血腥的大刀拔出,伴随一声呼啸,他的身形如暴怒的熊,踢开门前的尸体,手掌掀开堂前厚重的绒帘—— 一剑霎时从他的头顶而来,白练秋光,飒然无匹。 寨主铁成金霍然抬臂迎击,刀剑相触的铮鸣响起,他冷汗滚滚,伏成轩英俊的面容则在明亮的灯色下显露,锋眉鹰目,比他手中的剑更利、更峻。然而第二剑比第一剑更可怖,随即而来第三剑、第四剑、第五剑…… “是伏家剑法!” 铁成金厉喝。
伏成轩与其交缠之时,赵郁兰已经驰入堂内厮杀,谭霖后到一步,会合其余人涌入。金钱寨不防突袭,许多人尚未从酒席盛宴中反应过来,就已经掉了脑袋,欢席成了血路,炽烈的火把晚秋的寒意都融入冷锋,映着各异的面容。 谭霖仍清晰记得那混乱一夜里,人影奔走,火光与夜色红黑交融,像一汪黑锅里沸腾的水。伏成轩与铁成金激斗之时,另一个人从间隙里突出,悄悄潜行在后,九节鞭上泛过青紫的光泽,赫然淬着剧毒。 他隔得太远,而九节鞭已出,凭他的距离,绝无拦下的可能。谭霖只觉急气攻心,张口大呼:“师兄——背后!” 话音未落,伏成轩已翻身避鞭,与此同时,背后的铁成金抡刀下劈,若砍进实肉,必然斩首! 又一把剑飞驰而至,未等谭霖看清,那把熟悉的剑骤然剑光如瀑,暴烈地逼向铁成金,带着无可匹敌的威慑。那剑仍是一把清秀的长剑,可竟比任何剑都具有雷霆之势,汪洋恣肆,倾泼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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