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于床沿半刻,伏湛之已从床上艰难起身,倚靠在床柱丝帐,抬手要拿药碗。他削瘦冷白的手腕从袖中露出,缠裹着一圈圈白纱,剑鬼险些废了他拿剑的手,经脉随着动作阵阵钝痛着,昭示那场死斗确然发生。 赵无漪却先他一步拿过碗,她动作虽快,拿得却很稳,药汤晃也不晃,如折柳摘花般拿在手中。 伏湛之诧异地抬眼看她,顿了一下便很快收回手,虽还没开口什么,只安安静静看着她的脸,赵无漪却无端感到他的希冀。她原本只想就近拿起给他,此时此刻,瓷碗传来的滚烫熨在她的手心,竟一时罕见产生半分为难。 赵无漪顶着伏湛之那欲语还休的视线,终于面无表情拿起汤勺在碗中轻敲,舀起在伏湛之颜色寡淡的唇侧。伏湛之温玉似的眼睛再次缓缓眨了眨,但还是低头顺从地喝下。 她大概从未服侍过他人,动作生硬,药汤滚烫,将伏湛之的舌头炽得发痛。伏湛之的表情却丝毫不动,似乎无感疼痛,将苦药奉若糖水,随着她的动作将那一碗尽数喝下。 他垂眼时纤长睫毛便尽数拢下,照出一片晦暗的阴影,柔化了英俊的眉骨,午后树影覆在颊上,镀一层金光。在赵无漪的眼中,他恬静似文秀公子,绝不应陷在刀光剑影中,只合宜倚靠栏杆,打扇笑语。 但那种怜悯似的情感一闪而过,她又恢复铁石心肠、冷酷无情,赵无漪如喂养一只受伤的素食兽类,将一碗药尽数令他喝下,清苦的药味萦绕在她的鼻尖。 她从久远枯寂的记忆里勉强拨出不甚清晰的印象,在带回伏湛之的那一日,她亲自为伏湛之包扎煎药,小小的伏湛之在她臂怀里像弱犬,一边受寒打战,一边磕磕绊绊喝完药汤,虽面露难忍涩苦,但却不再像路上在她肩膀上那样哭泣。 而今恍惚眨眼,伏湛之已抽长得比她更高,男人的体格修长而矫健,即便卧在床榻,也显得体貌卓越。他正值褪去青涩的年纪,赵无漪忽感时间的飞逝,与宿命的更迭。
她移开视线,将碗放在桌上。 伏湛之问她:“剑鬼死了吗?” 赵无漪道:“死了。” 伏湛之点点头,憔悴宁静的面容看不出悲欢,只目光悠长,荡着看不透的神色。剑鬼死了,他的仇恨也就此结束,予伏家一个完满的交代,失去了苟延残喘的意义,他却仍留在人间。 如今他再没有勉强自己去追逐的目的,骤然空旷的人生让他有不真实的感觉,麻木的五感不知晓俗尘的味道,轻飘飘游离人世,往后如何,伏湛之全无心绪,只有茫然充斥。 或许,他现在该去践行那些被耽误的、本该属于他的人生,不必再做一个孤独的剑客、一个沉默的旅人。春衫白马,宝剑侠义,就这么如无根之萍,奔驰江湖天地,他的家人也应该希冀他拾起失去的快乐与意气,朝着烈阳大道而去。 但伏湛之又转念到赵无漪,心中青苔深深。那么师父呢,她还会回到那寒冷的天险山吗?从此以后,他还能回到赵无漪的身边,做无言的陪伴吗?
他呢喃似说:“师父,这个仇报完,我没有得到快乐,只感到无处可去。” 赵无漪道:“走到新的地方就会有新的意义,人生都由追寻组成。” “师父,你的路也是这样走吗?” 赵无漪目光放在窗台上的胆瓶,枯梅灰败,已经不能看到当日开花的光华。良久,她平静点头。 “嗯,我也在追寻。”
伏湛之不再深问,赵无漪正像那些不眠的夜晚,慢慢化开霜雪的外壳,露出悒郁萧瑟的心,她眉眼有疼痛的痕迹。伏湛之想抬手拂去,但那距离太近,他怕拂散了这片刻的真实。 赵无漪只为来给他喂药,检查筋脉,伏湛之正缓慢恢复,振玉门的药功效很好。临了赵无漪便要离开,伏湛之才喊住她,赵无漪转身,玉簪剔透,滴在伏湛之眼里,像一滴翠绿的泪,凝固在心中。 那出尘的缥缈并不属于他。
“师父什么时候回去?” “等你伤好。” 第十四章 “我不回头,是不敢回头。” 伏湛之每日都在振玉门故居居住养伤,师父睡在隔壁的厢房,有时出去走走,有时则像天险山一样,只静静坐在窗边,长思,久忆。 自从与剑鬼一战后,谭饮虹没有再出现,像在避着他,他行动不便,自然也没有办法亲自去逮住谭饮虹。从那场沉闷的秋雨中脱离出来,不再为剑鬼的话语所动摇心神,他冷静下思绪,也重新从中剥离出蛛丝马迹。 谭饮虹在那日他与谭霖见面后,必然是知道剑鬼会来,日夜不休奔往天险山找到赵无漪,剑鬼是寻着自己的踪迹而来,但也是被谭霖所引。如果谭霖想让剑鬼来杀了他,又何必千里迢迢让谭饮虹去寻找赵无漪呢?这不是多此一举? 在剑鬼杀他之前,说的“欺骗”又是什么意思?那句话令伏湛之心中蛰伏不安,恐惧一种难以承受的真相,但无处逃避。他感到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深水之下,正埋藏着故事的原本,碎片似的回忆涌入他的脑海,纷纷扰扰如雪花飘过,伏湛之却捕捉不到,更不寒而栗。 赵无漪必然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但她从不告诉伏湛之。她一贯以豢养弱犬的姿态,在他身边存在,不远不近,等到一切如宿命行进。
秋天很快降临振玉门,如谭饮虹所言,振玉门山间的树木被秋意染色,俱渐渐化作金叶火枫,漫山遍野都变作灿烂火红,旖旎无限。风一吹,便夹道落叶,连伏湛之的院内,也拂卷进不少枫叶,走过时便响起枯叶碎响。 他倚靠窗边,往外看去,师父房间的门微掩,大概是出去了。她数年未归这所养育她的山门,不知是否心境触动,也会怀念起她年轻时纵横江湖、天之骄子的模样?那些过往伏湛之都没有参与过,不知何等风景,唯她一个人无眠追忆。 天地如此恢宏美丽,足以让人倾情山河,赵无漪困居心结,久在深渊之中,不见风景。
伏湛之没有事做,便翻了赵无漪屋中的书,除了四书五经外,无外乎是一些武学书籍,多是剑术之道,连一本闲书都没有看到。这间毫无人气的屋子,透着孤独的寒凉。 他心中骤然浮出共感的伤郁,幼年模糊的记忆中,他只见过赵无漪寥寥几面。有时是她在堂中与父亲讲话,有时是长兄主动找她,在槐树底下与她交谈,他每每离得很远,只看到一道纤细的倩影,衣衫颜色清浅,名器抱秋剑正别在腰间。她站在人间,素色美艳,幽然清冷。 然而往事如烟,斗转间他和赵无漪共处十年,居于她的屋檐之下,称呼她作师父,既是师,也代替父。他被赵无漪养大,却也爱上养他育他的师父,即便违逆人世教规,他也不能切割。 他偶尔会想成为一个离开时会让师父记住的人。
晚上赵无漪很早回来,石桌石凳已被擦净了,枫叶清扫在院落的墙角。她将东西尽数放下,敲了敲伏湛之的窗,淡声让他出来。 伏湛之推开门,落叶知秋,月如玉盘,洒了满地清霜。赵无漪坐在枯树旁的石凳上,换了身浅蓝的衣衫,桌上竟摆了一壶酒,两个杯子,与一包月饼。 伏湛之才想起来今日是中秋,往年他们天险山未曾过中秋,大抵是因为两人的亲人都不在人世,也无团圆的祈盼。每年中秋他与师父俱没有睡,煮着茶,如苦僧静静地各自回想,任中秋在清寂中逝去。 他走过去落座,赵无漪为他添上一杯酒。他面上微生局促,似乎这些天来,有太多人要他喝酒。伏湛之再一次道:“师父,我不会喝酒。” 赵无漪将杯子推给他:“喝了一次就会了。” 伏湛之拿起酒杯,清冽金碧的酒水在杯中微晃,圆月落杯,他凝视,一饮而尽。入喉那一刹,浓而轻的酒味占据他的口腔,温凉的酒水下去,却烧作炙热的火。他品不懂酒的香醇,只觉微苦,又蕴含半缕花香。 他侧眼看去,赵无漪的脸颊也覆着莹润月光,白璧无瑕,眼睛比往常平和了一些,褪去一点寒霜。她原来会喝酒,一点也不为酒味皱眉,她喝茶,只是为了不遗忘一些事情。
赵无漪说:“吃月饼吧,往常在天险山都没有吃,今年,你陪我吃一次。” 伏湛之替她将月饼切开,振玉门地处北州,本该是吃的五仁月饼,伏湛之切开后,却发现里面是东州盛产的蛋黄。赵无漪去哪找了东州的月饼?况且她本在北州长大,应该是吃不惯这甜口的月饼。 他们分食两块月饼,配着赵无漪那一壶清酿。秋风萧瑟,但酒烧腹肠,不时,伏湛之便有了头晕目眩的感觉,他敏锐的五感渐渐有些混沌,但他没有忘记任何事情,喝酒并不让他摆脱身世的苦楚,即便他暗怀希冀,愿一醉见到家人音容。 赵无漪的面容看起来倒更清晰,触手可及,今夜她不再冷酷,给予伏湛之片刻温情,仅仅这样,伏湛之已有潸然的冲动。 他的手指摩挲在杯沿,借今晚难得的亲近吐露私欲,也吐露孱弱的心声:“师父,我可以跟你回天险山吗?” 赵无漪转头,乌黑的眼瞳像幽深的海,如果直视太久,一定有溺亡的窒息。但也许月光倾落,海面也会波光粼粼,如在梦中。
“你会回来的,但不是与我一起。有些路你要自己走,就像你与我道别时那样,不要再回头。” 伏湛之轻声道:“我不回头,是不敢回头。若我回头看到你独自伫立,我定然再无法下定决心,从你身边离开。”
赵无漪定定看着他,从这养育十年的青年身上,她感到莫大眷恋,人世之中,她是飘絮,伏湛之是唯一牵挂与追寻她的人。
那日伏湛之离开,没有回头,但赵无漪却转身。她残忍地拂袖背身而去,落下轻蔑的断言,任伏湛之赴往丑陋的江湖,却又回首,看着那一点踪影渐渐远去,天地一白,唯有雪上空留马行处。 她深知,伏湛之也许再无归来之日。 她知道天险山如何孤寂漫长,就算是修道者也难以忍受。红尘动人,伏湛之体味了,又避开了死亡,本该一去不回;但他却不留恋,不痴迷,只固执想要与一个不可能的人同归。
她移开视线,淡淡回应:“你醉了。” 这句话是最好的借口,也是最狼狈的逃避。伏湛之在酒意中感到赵无漪再一次洞窥他的心,却不作任何举动和表态。也许她并不在意,他总容易多想。 伏湛之醺然,素静的神态覆上酒云红霞,他第一次知晓醉的滋味,是穿肠剖心般的痛楚与伤心。 第十五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长夜未明,霜结心头。 伏湛之扶桌而起,往常沉稳的下盘却不依他的想法,几步险要跌下。赵无漪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蓝衫明净,剑眉寒凉,似乎从无数年前就长居在这偏僻的、孤独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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