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十一年没有来看您,请恕女儿不孝。你们的仇我业已报尽,原本想将母亲的坟迁来,只是变故太多,最后也没能做成。” “伏成轩死了,十四侠死了,我说不明白是否放下,只感觉空洞,我在这种空洞里活了数十年,有时候想,也许你们并不想让我报仇,只是我必须报仇。” “女儿心愿既了,此次前来,也许是最后一次拜别。前尘种种,俱已到烟消云散、尘埃落定的时刻,是对是错,由他人评说,只愿来日相见,我心无悔。”
她伏身磕头,对着墓碑久久不起,日暮远去,她背上浓稠的日落之光一寸寸退去,赵无漪像在体悟一次温柔的剖身,变成一尾马上解脱于干涸的鱼。枷锁将去,对于一个数十年生活在自我樊笼中的人,这种感觉陌生到无法接受。她自由了,但无法超脱,她的灵魂已经紧紧萦绕在天险山上,似一抹永恒伫立的幽魂。她会回去,她必须回去。 赵无漪起身,解下腰间的抱秋剑,将这柄震动江湖的剑放在墓前,风吹草哭,万物萧索。她定定凝视墓碑上的名字,似越过墓看着什么,随后再无留恋地转身离去,一骑白马轻轻告别这座孤坟,远走雪山而去。 一线天光收束在夜的末端,抱秋剑镶着的白玉泛过晶莹的流光,像一滴未干的泪珠。 第二十一章 她无瑕的内心过早知晓自己是一滴融不入湖海的雨 赵无漪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赵郁兰生她时是秋天,万物正要从绿意蓬勃轮转向寒冬前最后的洒然,院中池水清如明镜,橘色的光影就映在涟漪之上,碎玉浮金,游鱼如流火,拓下秋光烂漫的缩影。 赵无漪如她的名字,是个天性安静的孩子,有一对漆黑圆润的眼珠,不好哭闹,唯有牙牙学语时开口,显露出她异常聪慧的天资。这样安静的孩子既让他们喜欢,也让他们隐生忧虑,但赵白二人俱乐观放达,赵郁兰开朗,白洵衣耐心,他们相信往后有许多日子,足以让他们这稚嫩的父母学会如何养育女儿,将她奉若珍宝地爱护,假以时日,她也长成同他们一样年轻意气的模样,去追逐自己的幸福。 赵无漪不怎么和其他孩子玩,院落府邸间的孩子彼此相识,常在后院结伴嬉闹,赵无漪长得比同龄人慢,更稚小孱弱的躯体,与很少开口的性格,让她常常被误解年龄。通常,她只并膝坐在阶上,微微歪着头看他们玩耍,似乎在理解他们来往的方式,乌黑的眼睛如空空的明池,既懵懂又寂然地映照出人影,诸生庸庸无奇地经过。 她无瑕的内心过早知晓自己是一滴融不入湖海的雨,平静地滴落在七情六欲的人间,化成寡淡的一道水痕。 赵无漪就这样在东州落地、生长,像一颗有点与众不同的种子,借着四季如春灌溉的父母之爱长大,草长莺飞,本该向着长青而去。
无人预料得及变数来得这么快,那年白洵衣受朋友之托去了北州,回来时却只剩下一袭染血的白衣。他尸体伤势太重, 因奔走而流血过多,不得已草草葬在关亭外的山野,他的朋友将他的衣冠带回东州,彼时,白洵衣身死的惊闻已如波澜漾开在江湖,一时热谈。 收遗物那日,赵郁兰立于门前等候,脸色苍白,赵无漪被她抱在怀中,仰头看到晴空长云,飞鸟掠影,一切生息无尽,她母亲的手却格外冰凉。赵郁兰伸手接过那月白缎子的长衫,薄衣比千钧更重,但她却未有一丝颤抖。这是白洵衣最喜爱的颜色,也是她去为他裁的新衣,内襟之中绣了一只紫蝶,白洵衣对她说:若你我分别时思念,便将你绣作一只蝴蝶,停驻在我的心口,梦里自会相逢。 紫蝶被朱红浸透,一道破口从蝶翼劈开,灵动的寄意已经戚然地死去。白洵衣从不骗她,他每件衣服都有一只蝴蝶,当赵郁兰思念他时,他就会去她梦中找她,无论山重水远,无论生死碧落。
赵郁兰抱着衣服入睡的夜晚,真做了一个悠长的梦,白洵衣的身影拨开浓雾,便在彼端等他。 江湖风波如骤雨,每个人都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在何时何地,赵郁兰有过生死两茫茫的忧惧,可那一霎相见逝者,她仍觉身如飘蓬,只有冰凉的痛楚从她的心口泛开。她难言语,未敢闭眼,只怔怔看着白洵衣穿着那一身月白缎子,站在振玉门山门前,日暮沉金,万云烧红,他如一道缥缈的白影悠悠伫立,白衣宝剑,眉目温情,依旧是无数次纵马折花而来的名侠青年。 她不开口,白洵衣亦不讲话,只是对望着,山风松壑潇潇,数步之隔,竟隔出生死幻梦。赵郁兰鼻尖发酸,她已许久不哭,可此时眼却作一汪流泪泉,不住地淌,汇成向他走去的路,彼端的白洵衣却挥手离别,柔声说:“郁兰,别为我哭,往后该好好疼自己。” 而后,他渐渐如长风将逝远去,身躯越来越薄,万物倾倒,人影幢幢,倏忽之间,他们距离拉远数丈,白洵衣的容貌在她梦中变得格外年轻,赵郁兰想起,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年纪。 那年她刚刚年少成名,尚未有日后名动天下的光景,初入北州的白洵衣走在游灯长街上,偏从千万人中看见她。阑珊花影里,赵郁兰似感视线,回首看向他,发髻上的银蝶也游曳过一道蹁跹,仿佛怦然一响盖过人间,喧嚣寂静,风铃动摇,火树银花俱黯然。
赵郁兰醒来后得了一场风寒,又很快病愈,如抽丝抽走了她的一魂一魄,除却脸色多了几分憔悴的伤心之态,却无其他太大的变化,平静得令人心惊诧异。许多临近相识的人皆登门,无外乎是为白洵衣之死扼腕,又关怀赵郁兰别太伤神,无漪紧紧和母亲的手攥在一起,幼小、沉默,承担着看客的同情、叹息和不忍。她们紧紧相依在一起,以此跨过命运多舛。 白洵衣的死留下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可生活还得继续,赵郁兰不是依附的菟丝花,不能软弱沉溺在悲情中,坚忍的秉性令她泪眼拭去,更作一柄磨砺不止的秀剑。
白洵衣身死的消息传遍南北之后,伏成轩快马赶至东州,连传书都未来得及赶上。 无漪坐在庭院的石凳之上,手中拿着赵郁兰为她编的竹蝴蝶,赵郁兰正拣着笼中的槐花,暖光在树影间浮动,从她垂发间隙中透出,无漪微微眯起眼睛,伸手虚拢住那几道光,像握一把易于流逝的温柔沙。 门扉传来几声叩门声,打破宁静,伏成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像隔着一层晦暗的雾:“郁兰,我来看你了。” 无漪侧过脸看向门口,赵郁兰却如有预料地平静地放下竹笼,起身将她抱起,一路走到后院门口才放下,她用手指捋了捋无漪的碎发,拈去沾在发髻上的槐花,才微微一笑,将她往门外推去:“无漪,你去外面找小萱他们玩去吧,我和你伏叔叔有话要讲。” 无漪站在那里,乌黑的眼睛蕴着寂静懵懂的神情,稚嫩的眉眼肖似她的父亲,每一分都描摹如昔。无漪看着赵郁兰,点了点头,抬足跑入邻巷,孩童嬉闹的声音隐隐传来。她一直走,直至赵郁兰转身回院,她的脚步才缓缓停下,片刻之后,赵无漪转过头,再次沿着原路回去。
赵郁兰回到院中,途中交叠出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将门打开之时,她不由因烈光而敛下眼帘。再次抬眼时,时隔两年未见的故人双目相对,一时怔忡,赵郁兰眉间愁丝未散,来人的模样因一路风尘,比她更憔悴疲倦些,那束在发顶、象征振玉门门主的玉冠却依旧辉光无比,在日下折射出一道高峻巍峨的光,劈开檐影下的幽风。 赵郁兰低低唤:“……师兄。” 第二十二章 如今她竟说那里太高太冷,一只鸟雀飞不回它的旧巢。 赵郁兰上一次见到伏成轩,还是在无漪的满月宴,他抱了几回无漪,十分喜欢她安静的性子,伏衍那闹腾不休的秉性让他全府都头疼不已,白洵衣与他谈笑,许诺日后令无漪与伏衍定娃娃亲,了伏成轩喜爱女儿的心愿。自那次后伏成轩回了北州,事务繁忙,竟快两年不曾再和赵郁兰相见,如今再相见,却已是物是人非、秋风多愁的滋味。 甫见到赵郁兰,伏成轩心情正因急旅而激荡未定,欲上前握住赵郁兰的手,赵郁兰已回过神来,先侧身让他进去,伏成轩还没抬高的手落了空,微冷清风从指间穿流而过。伏成轩动作一顿,只顺势扯了身上的披风卸下来一振,将风尘抖落在门外,才踏进院子。 槐花的香飘在鼻尖,像一缕少年时的旧忆,萦绕在伏成轩心头,他想北州确实太冷,振玉门遍野火枫,却没有这样温暖的花。他静静凝视赵郁兰半刻,才轻轻叹气,第一句却说:“师妹,你瘦了。” 赵郁兰淡淡微笑,一抹惆怅伤郁浮在她的眉头:“师兄,你精神依旧。” “无漪呢?” “去找邻家孩子玩了。” “洵衣早逝,我也很痛惜,你莫太伤心而伤了身子,天灾人祸难预料,活着的人总要好好的……何况,你还有无漪呢。”伏成轩劝慰的声音温润如泉,说至十四侠,话锋又一转坚定的冷峻言辞,“东州十四侠向来睚眦必报、卑鄙不仁,也配侠名?洵衣遭此残杀,我虽身在北州,可东州是我本家之地,杀他们几个还不算难事,师妹只照顾无漪便好,这个仇师兄替你做主,绝不会不了了之。” 赵郁兰只点头轻声应:“多谢师兄。”
两人归于默然,寂静的院落中只有风吹树摇的簌簌声,邻家传来断续的、悠悠的笛音,赵郁兰低头拣着槐花,也许白洵衣之死对她打击太大,像把一个人的一部分连根挖去,从此留下隐痛的缺失,她竟也变得话少,总有抹不去的怆然。容色如旧,明媚却渐渐从她身上褪去,多了温淑的模样,伏成轩觉出一点寂然,随喝下的一杯冷茶,化成苦涩的味觉。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们什么时候也会有无话可说的默然?是他总顾于江湖事务,而很少看望她?是她与白洵衣结为夫妻后,他们就见得越来越少?是因为他们终不再似少年游,各自分别为家而疏远? 伏成轩心中浮出捉不住的惘然,云雾似缥缈,他摩挲着杯沿,看向赵郁兰垂下的眼帘,柔声道:“郁兰,你一人带着孩子在东州生活不容易,不如回来振玉门住吧。振玉门既是你家,在我们身边也放心,我已传信给师弟,你带着无漪过来,我们一起照料。” 赵郁兰将垂下的头发挽至耳后,她未开口,伏成轩仍如当年长兄似地已替她想好:“到振玉门中,正好教无漪读书和剑法,师父想必也希望你留在振玉门,我们师兄弟心里都念着你。郁兰,东州十四侠未必不会对你动手,江湖人心各异,我实在不放心留你一人。” 他依旧温柔沉稳,是疼爱自己唯一师妹的大师兄,赵郁兰却摇头,抬头看向伏成轩,那目光中浮动着奇异的神色,伏成轩看不明白。赵郁兰像一株顽固根生在这座院落的韧草,既冷淡又温和地推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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