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霖得知白洵衣身死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白洵衣北上为友办事,归途却遭东州十四侠的围杀,于天光蒙昧之时死去,成了江湖一件惊闻。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像悲哀的钟声,落地时猛地在谭霖的心中扎根成一座寂静的墓碑,碑前立着他的二师姐,赵郁兰只有一个纤细秀弱的背影,颜色陈旧而灰败。 江湖恩怨,有报有还,白洵衣不过也是其中一桩令人唏嘘的遗憾,因有了赵郁兰的名字而更多几分滋味,不至于太快让人忘记。 然而世事无常,去看望赵郁兰的途中,他又收到伏成轩的加急传书,赵郁兰因白洵衣身死而郁结于心,卧病呕血而去。 谭霖在灯下看,那笔锋是伏成轩的字,只是写时太用力,墨透纸张,不慎滴落晕出点点墨渍,像代替了眼泪,落在上面斑驳得触目惊心,满书心痛,满纸荒唐。
晚秋寡冷,满山枫叶似血中,一行白色却突兀地从山中显露,缓缓漫上山头。谭霖心头悲郁,领弟子在山门之前,怔怔看那一抹苍白,那一副黑棺。他常感天地多情,造物动人,可命运也残忍,惯用红颜薄命的利刃,让他们的平静如撕裂的波纹,剩下倒映寒月的余漪。 伏成轩身着缟素,打头引队而上,谭霖不忍再看他怆然面容,目光轻轻落在他怀中的孩子。 那两岁女孩托在伏成轩的臂上,眼瞳乌黑,他从未见过一个孩子有这样的眼睛,沉寂得几近微茫,一种属于孩童的天真却仍留在她的脸上,毫无丧失双亲的悲伤之色。 那是赵郁兰唯一的遗孤。
“师弟,这个孩子就是无漪。前尘事了,日后便让她改随她母亲姓吧。” “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想再让她延续她父亲的恩怨活着,这也是师妹的意思。” “……师兄,只有一件事,请你不要再瞒我了。振玉门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伏成轩的面容凝重一瞬,谭霖的眼睛在灯色里有湖光般的清亮,温养着通透的心。有一刻,他竟以为赵郁兰的灵魂藉由谭霖的眼睛看着他。 “振玉门最初的剑法……需要有人传承啊,师弟。” 秋风萧索,阶上草枯,群山悼念之时,一声幽幽叹息从门扉里传出,像一具数百年前的哀骨发声。
伏成轩抬棺行路数日,身心俱疲,谭霖守夜,让他去屋中休息一晚。 那夜堂中白布飘挂,寂然无声,谭霖膝上横一把七弦古琴,就坐在棺边摩挲出神,赵郁兰面容苍白,神态如睡着一般安静。 这把琴伴随他许久,年少轻骑快马时也为赵郁兰奏过,如今他们正值壮年,赵郁兰却即将葬入黄土。谭霖心绪郁郁如秋雨,绵密似细针入心,指随心动,琴声凄寒传出,袅袅萦绕在堂中,也落入今夜无数难眠之人的耳中,明月如故,人不如故。 失亲之痛下,越弹琴声越发昂扬,谭霖心中悲愤:为何师姐竟如昙花早逝?所有的人都困在这放不下的囚笼,甘心为一己私欲而害他人之幸福,周如复始,是否江湖之中,恩怨永无休止?赵郁兰一生善良,又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琴曲末了,他重重一拨,“啪”地一声骤响,七弦的羽弦竟倏忽绷断,谭霖指尖溢出血珠,却不感刺痛,这一声响如同惊醒他的心神,他猛地站起来,不由怔然看着这断弦之琴。 振玉剑法、师兄、师姐、白洵衣、东州十四侠…… 冗乱的思绪渐渐归位,他的心中忽然浮现一个可怖的想法,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一个他不想去相信的想法,可那想法越来越坚固,根生在他的心中。眩晕的感觉如雷电击中他的脑海,昏暗的夜色里,谭霖忽感身前之路成了亡途,他再踏前一步,即是难以再回人间。 可赵郁兰的脸还是那么温柔、安静,绝无冷硬躯壳的空洞可怖,唯有莹润的面庞格外苍白,生前她爱好捉弄师弟、麻烦师兄,七情六欲生动无比,在死后,她多么像一个温柔端庄的师姐。谭霖走上前去,他紧紧看着赵郁兰,眼眶通红。 伏家剑法以快、峻成名,第一剑乃化“快”为臻境的剑招,出招得击心口之时,甚至看不出伤,只留下一道极细的剑伤之痕,然而不多时,血便会从那道伤口涌出,直至流尽心头之血。所以伏家剑法在江湖之上,素有“流尽伤心血”之名。 谭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像死人一样的苍白,惯于拿剑拿笔的手颤抖着,轻轻掀起赵郁兰的衣服,外衣、长衫、里衣,一层层布料缓慢揭开,终于露出一片已经僵硬青白的皮肤,心口之上,一道极浅极细、几乎看不出来的伤口赫然露出。 山石崩塌,心潮惊骇,无数情绪如狂风扑来,他掩上赵郁兰的衣服,被这疾风吹得向后踉跄两步,终于膝盖一软,跪在了棺前,伏看赵郁兰在烛泪下越发枯寂的面容。 谭霖声音嘶哑,几近恸哭:“师姐……” 冷风乍起,似幽魂也泣,盘旋在天地之中,谭霖衣发纷飞,面容凄怆。极度的震惊与悲伤中,他感到一个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谭霖转头去看。 年幼的赵无漪竟不知道何时站在堂门,在月光下照得雪白惨淡。她面无表情,眼珠黝黑,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寒风穿透骨髓,灵堂凄清冷寂,一粒白珠落在她的睫毛上,那年第一场雪到了。 第二十章 他们本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善良的顽固却一派相承。 “不可能!”
冷黄光晕之中,伏湛之的面色苍白如纸,缺乏血色的唇似结了霜,变成一块冰封千年的土地,雪的脉搏,他的剧痛。 那声几乎可以称之为暴烈,断然撕开谭霖无边无际的回忆,他年轻莹润的面容罕见地浮现了激烈的情绪,冗杂冲撞的感情跃动,一种审视的冷静又从里面透出,像一把利剑照映在谭霖的眼睛里。谭霖发现伏湛之原来那么像赵无漪,像第二把抱秋剑,他们本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善良的顽固却一派相承。
在伏湛之前一个幸福美满的十年里,伏成轩是他眷恋的父亲。他沉稳亲近,如岳如海,是振玉门的门主,是江湖里名声如雷贯耳的巨擘,也是他最好的父亲。幼年时,他喜欢坐在伏成轩的肩头,如同自己正站在最高的顶峰,眺目而望,身如轻羽般快乐自在;伏成轩为他带北州的吃食、金陵的玩具,年节时,父亲与长兄带他去东州最高的楼台上,满城流光,细雪纷飞,伏成轩宽厚有力的掌心就放在他的肩上,他们从未有过一次寒宵。 伏成轩虽长时间久居在北州,却是个最疼惜孩子的父亲,从北州到东州,无数个日夜他来回奔驰,如明月轮转不休。 他的父亲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是江湖英雄,是他在无数次煎熬中寻觅的微光。寒雪梦魇之中,他的家人提灯照路,牵着他穿过那萦绕鲜血的一夜,柿子结果,月上霜枝,余温那么温暖,让他弥足珍惜。 他已经忍受命运过多的剥夺,再不能失去更多。
“我父亲平生光明磊落、无愧无悔,以门主一面之词,我不能信服。” “你信或不信都好,我只是一个讲述者。因为我起初也不愿相信,我宁愿相信,那只是一个偶然,那个伤口是偶然,我看到无漪是偶然,一切只是我做的一个噩梦,而她还是个孩子。”谭霖长长叹息,“一个孩子是当不得真的。” 这句话猛地刺穿喉咙,伏湛之沉默着,他的眼帘下垂,面容习惯沉静,手却攥紧了他的剑柄,这把永不会欺骗他的剑。此时,伏湛之的心一半寒冷,一半炙热,血液流过身体,就像秋风扫过枯草。 谭霖目光悠长,说话时,像难以承担里面的重量,他的脊背也微微曲下,泼血似的枫林落在他的眼珠中:“那夜的事情我谁也没说,我欺骗自己,不过是太累、太伤心了。我送无漪回房,她不吵不闹,只是顺从听话。其实我心里很怕,怕她问我,怕她说什么,但她什么也不说,我卑鄙地如释负重,如逃般离开。” “我也对不起师姐,因为我怕摧毁那些信任,怕前半生的金兰之情瓦解,怕迷失在镜花水月的真相里,我一直是个懦弱的人,是师姐教我勇敢,在她死后,我的勇敢仓皇逃避了,一切都不可挽回。我想,只能维系那脆弱如丝线的平静也好,可我没想到那不过是所有悲剧的起点。那日后,我时常留意师兄和无漪,也许是我心中有愧也有疑,我再难一味欺骗自己。” 谭霖看向伏湛之,那双多情伤郁的眼睛忽然微妙地变了神态,柔水下浮出坚硬的磐石,是了,他并非如他人口中无能的人,同襟的光芒太盛,可他曾也在江湖浪涛里搏击,背负无数隐秘的痛楚走到今日。伏湛之与他对视,预感有一种宿命般的荒唐正要降临,竟也有了一瞬逃避的想法,如果现在离去,也许他还能留几分虚假的无知。 无来由的一阵如同被雨淋湿的冷,他想起不久前伫立在他身前的剑鬼,阴郁的雨一直下,他的血浸透泥土,对方的声音也沙哑缥缈。
“仇恨是一个没有止境的轮回,除非一方永远死去。你还太年轻,但正因为你的年轻,我不得不杀了你,否则来日你一定会杀了我。” 说毕,沉默半刻,剑鬼苍白冷硬的脸上竟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那个笑容中带着怜悯、讥诮与恶毒的报复。 “当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时,他也别想要得到他所渴求的东西。所以,我还欺骗了你一个秘密,但你已经无缘知道。”
谭霖的声音交叠上剑鬼的声音,透过雨幕、山风、飞雪,和数百年的光景,化作如梭的雷电。 “振玉门开山师祖在江湖之中早已变成近乎神化的传说,因常年隐世兼之年岁已久,没有人知道其模样身世。所有人都以为,创造出如此惊艳的剑法之人,一定是个天生为剑道天才的男人。” “——但所有人都想错了,真正最高超的振玉剑法,是一位女子所悟出的。”
东州比北州入秋晚,暮时的风却比北州冷,融在金光下的楼台鳞次栉比,在远处似披着金绸缎的龙。一匹白马驰出城外,尘烟四飞,与繁荣盛景隔开,渐渐没入寂冷的山林。 白马停在一座墓前,碑主“白洵衣”三字已积了一层厚厚尘土,落叶与杂草堆满墓前,香烟的痕迹已经是很久之前,让这座墓在秋意里显出几分孤独的凄凉。 来人下马,雪青的衣摆在风中荡开,赵无漪拿着祭品来到墓前,衣冠风尘仆仆,眉目覆着一点疲倦的神色,眼睛依旧冷锐清明,然而与以往全然冰冷不同,温情和伤色化成游丝,缠绕在她的神情之中。她忽然像是一个血肉丰盈的人,不再是一座寂静的神像,一个身体活着的死人。 赵无漪将祭品放下,不过是一壶白洵衣爱喝的薄酒,将落叶扫开、尘埃拂去,她不在意地上灰尘沾染衣裙,径直跪坐在白洵衣墓前。她凝视摩挲着墓碑上的字,生前白洵衣富有侠名,死后也震撼过江湖一时,然而一副那么厚重的生命,也变得比纸更薄,轻飘飘地落在棺木里,又沉闷闷地下葬。从那时她就过早知道,死后无外乎就只留下一个名字,以证实存在过的意义,黄土一捧,归于冥冥,人生是一场终点寂寞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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