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振玉门的独门剑法,又不似振玉门的剑法,因为谭霖和伏成轩从未学过这样的剑法,这样可怕的、绝顶的剑法。 谭霖喃喃道:“……二师姐。”
铁成金与伏成轩的激斗中早已力不能支,何况面对这样的攻势,就在几息之间,他的刀猛地脱手砸在地上。赵郁兰清喝一声,长剑一刺,剑身穿透对方的喉咙,那如山海狂放的剑势收入尾声,拔剑时,一滴血珠溅上赵郁兰的脸颊,沾染了雪似的肌肤。 她甩剑侧目,明丽的面容在这血滴的映衬下,无比玉贵华艳,似不存在人间的幻影,譬如国色牡丹,大概也只有她半分颜色。 而伏成轩如被魇住,被火照得透亮的眼瞳中映出赵郁兰的身影,朱唇玉面,笑意盈盈。 “师兄,你也太不小心啦,还得靠我美救英雄!” 第十八章 生长,逝去,生长,逝去。 随着他们三人火烧金钱债寨的成名,年少成名的侠士束缊举火,在江湖的浪涛中乘风起伏,天之骄子、名门侠士、金兰之交……无数赞美的词语附加在他们三人之上,无数光鲜的传奇由他们缔造,这是他们的华衣,他们的羁绊。他们越行越高,而师父就负着手,站在远处微笑眺望。
近来,谭霖总觉得师父大概是放心把事务都交给师兄处理,睡觉比以往长得多,大半时间他都乐得花在偷懒的睡梦里。 赵郁兰与她的白少侠正值暧昧蜜情,成日出去幽会,振玉门几乎见不到她的人影,门中人都打趣赵师姐这株绝色红颜要被外人采去,只恨自己不能投胎作白洵衣。 临近午后,谭霖煮了茶,要送去师父的房间。他性格平和无争,唯有与师兄姐同行时迸发轻狂意气,却无心在江湖风云里争辉,只愿守好本心,走好他自己的路,放荡天地之间,做一位青衣诤友。 方近门外,谭霖听到里头传来伏成轩与师父交谈的声音,他不由脚步放轻。谭霖轻功过人,是个留步无痕的高手,隔着门窗屏风,屋内的人交谈着,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他本意不打扰他们讲话,站在门外欲离开时,伏成轩模糊的声音却飘入耳中:“……师父,在我的心中,师妹师弟与同门弟子们都比我自己更加重要,我虽修行至今,尚在江湖有一点名头,可仍觉得自己手中之剑,不足以保护我所想保护之人。弟子拜在您的门下,正因您是……” “……成轩,我知道你是个进取、有担当、也有雄心的人,在师父心里你已经足够卓越,堪为一世英侠。人生之路,本是且走且长,漫漫古道何其远,无论谁都感到自己之渺小、万物之大,你要在这其中,参悟你的强大、修行你的本心,这才是振玉门最后的真谛。” “若为舍自己金身,我也在所不辞。” “不,并非是我不愿将那最初的振玉剑法……” 声音渐小,谭霖再难听清,唯有那句“最初的振玉剑法”让他心中留意,他不由想起那日赵郁兰的惊鸿一剑,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剑法,然而见过者,无不印象深刻,其磅礴之意,似长古照彻至今。那次后,他疑心那是自己一次错看,误陷入了剑光的骗局,因为赵郁兰再没有使出过那一套剑法。 谭霖摇头,默默敛目离去,仍悄无声息。
赵郁兰与白洵衣在山下依依惜别,白洵衣许诺明天为她买来西州盛行的果点,夕阳晕染的紫霞覆盖天色,他骑着白马渐渐远去。赵郁兰站在阶上,眼波蓄春,横过一片心池,直至人影化作一点白雪,她才转身上山。 走到振玉门前,伏成轩正站在那里,她快步走向他,道:“师兄,等我么?” “嗯,我刚回来。”伏成轩走在她身侧,两人熟稔地并肩走着。他们从小在振玉门长大,这条路她与伏成轩走过许多次,每一步都交叠在一处,数年青梅竹马,年幼的伏成轩牵着师妹在这座山走着、跑着,对这的一草一木都同样熟悉,山水相逢,携手相笑。如今她已有了心爱的人,她的目光落在他处,他们早已并非童稚,也许不久将来,她的身影就要淡淡远去。 人生殊途,各有各的归宿。 伏成轩问她:“今天是与白少侠一道吗?现在总难见你一面。” 赵郁兰脸上泛起一点红霞,容光灿烂,含笑的灵眸早已泄露她的女儿心绪:“哪里有呀……只是觉得东州的侠客新奇而已。” “我也是东州人,怎么不见你平时与我新奇?” “师兄不一样,我们一块长大的。可是白洵衣他真有意思,我从没有见过明明这么聪明、却又有点呆的人,每看到他,我就想逗弄他……” 赵郁兰如打开话匣,与她的师兄倾诉,其实近年她的性情已变得沉稳些,唯有在伏成轩面前,还依然保留着小妹对长兄的面貌。她说话时别有一番神采,令她的鲜活如一盆抽枝生长的兰花,哺育得馨香馥郁,一颦一笑俱牵引着观赏之人。 良久,伏成轩终于从她言语里罗织的甜蜜脱身,她的幸福竟已这么成熟,不再需要他的照料。伏成轩的声音像隔了一层朦胧的雾气:“郁兰,那你想要嫁给他吗?” 沉默,赵郁兰微微低着头,这让伏成轩不太能看清她的眼睛,隐秘的情绪在他心中腾升、飞旋,然后赵郁兰抬头微笑,一种极其温柔的、伏成轩从未见过的神色在她脸上浮现,惊心动魄地刺入伏成轩的心,那些又纷纷化为光影绰约的泡影,如梦亦如露。 “师兄,我想嫁给他。” “嗯。”伏成轩应着,他感到自己从善如流地对着师妹微笑,露出一个完美的、疼爱的、最适合师兄的表情,牢牢地覆在他的脸上,“白少侠侠名在外,与你登对。师妹,你们若相互喜欢,便让他来提亲吧。” 说罢,他的灵魂冷眼看着自己的皮囊,在渐暗的天光里,他只剩下最后一点温暖光亮,似韧性的烛焰在眼中,兀自照着赵郁兰的模样。 赵郁兰又笑了:“师兄,我知道你对我最好。”
逾半年,第十四代振玉门门主寿正终寝,于五月的一个午后安然离去。他的面容无悲无喜,蕴含着对人生最后的淡然与从容,人死如灯灭,关于他生前的种种事迹,都随着他归于黄土,生死更迭,即便是一门之主也并无不同。是他带着一门三子长大,授品行、锻门人,如今满门桃李,他也再无缺憾。 门主逝世时并未留下只言片语,继任也无意外地落到伏成轩身上。他继承门主之位那日,戴上了属于门主的珠玉冠,伫立高台时,烈烈锦衣如飞驰的雄鹰,是高大的千年之树。继任大典门庭若市,四方友客散去之后,他们携手进了凭风楼,谭霖与赵郁兰拿来师父藏在地下的酒,打开时,桃花的香气似十年江湖春风,多么浓烈,他们不饮先醉。 酒至半夜,俱已醉得太深,伏成轩击节而歌,赵郁兰伏桌而笑,谭霖仰头观月,落了一滴眼泪。在朦胧的酒意里,他已经敏锐地有所感悟,世间的一切仅仅是野火烧尽、风吹草长般普通,他们所有的不可一世总有溶解成流水的一天,这些最温柔的幸福,或许将是吉光片羽。生长,逝去,生长,逝去。 第十九章 他们以为恣意飞扬的日子很长很长,时间都为他们的轻狂避退锋芒。 伏成轩继任门主的第三个月,亲自操办了师妹赵郁兰与白洵衣的婚事,整个江湖为之轰动。素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的赵郁兰,与东州儒侠白洵衣喜结连理,象征着又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女子要从江湖中淡去,日月斗转,生命更迭,也许很快又有新一代的到来。 茶馆听书的散谈里,他们相逢在一个浩瀚的天地,淑美的女侠与年青的侠客在人生的某个时刻,也许只在一眼之间,知晓了怦然心动的滋味,结下隽永真挚的感情,他们逐马红尘,于天涯里依偎相伴,途中难免经历腥风血雨,落笔时只余夕阳剪影。 多么传统而迷人的故事,永远让人趋之若鹜,永远给人无尽幻想,永远有人为此一代又一代地奔赴江湖。
婚事操办得盛大,往来的亲眷侠士纷纷祝贺,红灯结彩,囍字张贴,洋溢着蓬勃的幸福。 伏成轩立在门楣,看师妹由白洵衣引来,两人的婚服红艳如芍药,般配的新人,余生的夫妻,那红灼烧得他眼皮轻颤,是喜,是慰,也是道不明白的半分惆怅,如同嫁妹的兄长。 伏成轩幼时许诺,要为赵郁兰做一场红妆十里的婚事,他是她的师兄,赵郁兰无胞兄,他便如胞兄,凡是赵郁兰想要的,他都想法设法为她取来,这不关任何的利益与占有。如今赵郁兰有了心爱的人,他为她高兴,许过的诺他从来不忘,婚帖发遍五湖四海,他要全江湖为赵郁兰见证,从此以后,赵郁兰如风筝离去,自有她广阔的幸福。 这想法给了伏成轩莫大的感动,他站在赵郁兰的面前,执着她手微微一笑:“师妹,从今以后,你便长大了,但在师兄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师妹。” 盛装的赵郁兰羞赧一笑,雪齿朱唇,颜色灼艳,压过满堂光彩。
嫁予白洵衣后,赵郁兰离开振玉门,同他一起去了东州。她说她想看东州的桃花,想吃东州的糕点,想在小雪降临时看天地一色的湖面,其实她是想和白洵衣一起做,她想踏遍白洵衣生活过的足迹,填补那前二十几年他们不相识的日子。赵郁兰的心总是很远,白洵衣牵着她手,说他还有很多很多年岁,足以和赵郁兰走遍天涯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幸福很小,容纳赵郁兰的心已经足够。 白洵衣在人前那么聪明儒雅,似怀有的一片冰心,从不畏惧叫人看见,可他对赵郁兰有时有点笨拙,于是爱成了他最常说的字眼。
赵郁兰离去,伏成轩不久也成了婚,那是他东州本家旁系的一位女子,一手针灸医术十分出众。谭霖见过几面,伏夫人贤惠而温厚,说话轻声细语,带着东州女人独有的细腻体贴,她的美安静淑丽,似一阵柔风,不招人眼目,却越回味越动人。 谭霖听伏成轩说过他们交心的契机,一次受伤时,是伏夫人替他疗伤煮药,彻夜照料,眼下的红总也淡不下去,转身出门时却偷偷拭泪,那时月霜铺在床头,苦药的味道弥漫屋中,他默默听着她掩盖得细微的泣声,似数年来忽然有一瞬悸动的怜惜。他后悔受那一处伤,用流血换到她的眼泪,若没人为她拂去,他便做那个不再让她落泪的男人。 师兄师姐各自成家立业,年纪小一些的谭霖尚无打算,拜别师门,独自远游。远游这些年,陪伴他的唯有书剑,时而他立在沧海边缘,时而他策马细雨之中,醉情山水,仗义出剑,没人知晓他在何处,谭霖享受如轻烟一般缥缈无踪的一生,他只需要完满自己的内心。 伏成轩最先得了一个儿子,取名伏衍,又过了一年,赵郁兰的女儿也出世,取名白无漪。逝者如斯夫,原来人生真如流水,他们以为恣意飞扬的日子很长很长,时间都为他们的轻狂避退锋芒,然而不过眨眼而过,曾纵马江湖、意气风发的江湖子弟都为人父母,大概再过几年,某日再追溯时,总要以后来者对年轻往事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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