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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出的话近乎恶毒，可伏湛之也无从为谭霖开脱，或为这图穷匕见作一番矫饰。他清醒又敏锐，早在剑鬼出现在院中时，他便已想到关联，可他仍有一线希冀，对父辈的情谊含有濡慕的尊敬。
如今，他再难安慰自己。随着剑鬼的话语，他心中洞若观火，注视着深潭中游过乌黑鳞片的毒鱼，构建出一个青衣的长者，眼神伤郁，微笑淡淡。 谭霖必然仔细寻找过自己留下的痕迹，通过某些办法找到了独行隐匿的他，谭饮虹作为鱼饵，向自己递出真挚的邀约。谭饮虹并不像一个随意招惹是非、冲动易怒的人，可途中他却频频生事，足以留下一个又一个任剑鬼追索的标记，将自己的行径袒露无疑。他轻信了振玉门，被这父辈的温暖迷惑，果真被困于浅池之中任人宰割，只待剑鬼欣然登场。 他将在一个微雨的秋夜中，死于当年东州血案的同一把剑。
伏湛之一贯围墙坚固的心，也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第十章 如今，他的笑容不再为了忍受，而是为了解脱。 雨更密，风更冷，落叶浮出晶莹的微霜，雨幕中他们不远不近地相对，如两个僧者于雨中参禅，直至鬓发星星。但这没有慈悲的莲座，只有死的谛听。
伏湛之的眉聚起冷峻的肃杀，围绕在他身上宁静如水的气息逐渐消散，他是一把埋于深雪中的宝剑，正缓缓亮出藏在鞘中的锋芒。伏湛之为这必然的一战，已用了十一年磨砺，那是永无止境的大雪，与没有终点的追寻。假如他失去仇恨，则一无所得，他必须握住卧薪尝胆的意义，为九泉之下的亲人，也为赵无漪那夜对他伸出的手。
他沉声道：“家父虽断你两指，却从未真正取你性命。”
“你认为他取走的仅仅是两根手指……”剑鬼冷冷地笑起来，像残命的黑鸦，“我向他追索剑道之路，他却从未将我视为朋友，我不过是他登顶的石头，仅供他踩踏之用。他将我骗到湖心喝酒，说伏家的剑法能帮我梳理错乱的筋脉，在那里他砍断我的手指，江湖都知道了伏成轩大义灭亲，为江湖除掉了走火入魔的李冗光，他风光正盛，而我则失去了拿剑的手，如一只蝼蚁老鼠藏身于陋巷之中。” 他的冷笑淡下去，似回忆起那段潦倒的日子，沙哑的萧索又回来了，他负手而立，雨顺着他斗笠的边缘滚落，遮住他的脸，像泪，也像恨。
“知道我断指后，无数仇家寻找我的踪迹，为此，我不得已伪装成穷困的乞丐，寄居于阴暗中，遭受毒打与讥笑。我一刻不能忘怀那最后的一晚，他劝我喝下最烈的狂生醉，仿佛回到十几年前，我是北州小剑仙，他是东州定河山，我们有傲人的剑术，有惊心动魄的传奇，气拔五岳，意驰江湖；我们共同击掌高歌：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我沉醉在其中，失去很久的快乐灌注我的身躯，忘了每日都撕裂般疼痛的筋脉，伏成轩紧紧握住我的手，像最珍重的至交，剑光一闪，我的手指便落在地上，流出了比酒更多的血。”
他虚假的幻想破灭，随着断指遗失了挚友的真心，受到了最大的背叛。数年来，李冗光牢记这份背叛的耻辱，更牢记躲藏偷生的日子，他不断地回想每一分伏成轩的残忍，用这些来加深仇恨，以弱化他依旧不能平复的筋脉之痛。
这一切都是伏成轩带来的。他深信不疑，他无法宽恕，在噩梦与鬼蜮中推想（臆造）了伏成轩种种虚伪的、恶毒的行径，这些都将发生在他或别人的身上，以此让他能够忍受这份不堪。为报复伏成轩——
他真正变成了一只鬼，绝不悔悟。
伏湛之静静地听着，感到莫名的疲惫，潮涌过他的周身。他只觉得这场冤报永无休止，正沿着轮回行进，他们并非宽容的幽魂，以剑相对，便只有流血的业果。 他的手掌终于握上腰间的剑，剑柄冰冷，雨水潮湿。 李冗光仍没有动，他微微垂首，斗笠遮住了他的脸，鼠灰衣袍浸得深黑。众生寂寥，天地悠悠，风拂冷衣过，心如千尘落。 风止一瞬，在雨落之前，伏湛之豁然拔剑！那把雪光般明亮的剑切过冷雨秋风，带着玉击清啸，从檐下乍然迸溅而出，刺向雨中伫立的灰衣剑鬼。 李冗光没有动，他的手中更没有剑，要命的剑，剑客最重要的剑。伏湛之的剑却向他的脖颈而来，那是习练上万次的精妙，那是遗失的伏家剑法。
“锵——”
剑没有刺入血肉，只刺入一片枯叶，可枯叶不会有金铁的声音。伏湛之瞳孔一缩，几乎在分秒之间，他侧腕横削，将枯叶一分为二，借力疾撤时，后移的靴子溅起凛冽水花。此时，在伏湛之出剑前便将落下的雨水才迟来，剑风停止，他的头发瞬时便被淋湿。 被削成两半的叶子悠然落地，又化作衰败的枯叶。李冗光终于抬头，在斗笠之下，一双秃鹰的眼睛迸出锐利阴鸷的目光，带着深黑的冷酷，令人悚然一惊。
李冗光的眼睛落在伏湛之的剑上，他淡淡道：“赵无漪果然让你学了伏家剑法，而不是振玉门剑法。”
李冗光消失的数年里功力不退反进，化叶成金必然有雄厚的内力。盛名之下无虚士，即便李冗光走火入魔，也绝非就此陨落之辈，现今轻巧一招，已不容小觑。 伏湛之为他的话微微皱眉，赵无漪名字的出现，如同预示什么事情的病变。那道涟漪从他心里淡去，他不再分心，亦不能分心，这是一场没有把握的对决。
转瞬即逝的一刻，抑或漫长等待的一刻，他闭眼，万籁唯有细雨之声，他感到剑锋泛起一种冷意。伏家的剑法讲求快、准、峻，是驰名于东州的传统剑术，在父兄的膝下，他不过学会了五式，剩下四十四式无缘从亲传中传承，伏湛之只得以自行领会，师父赵无漪为他指教精进。 习武的日夜，剑柄磨破了无数次手掌，双膝鲜血淋漓。每当难以再挥动手臂，他便联想父兄正站在一侧看他，因忧虑他步伐太慢，而将他从雪地中搀扶，催促他练就杀人之剑。他与剑同陷在深雪中，呼吸冷冽，霜雪却消融。剑铸造了他，他更铸造了剑。
他的第一剑是一击必杀的快剑。杀气骤现，伏湛之的剑再度刺穿雨幕，然而那第二剑竟比第一剑更快，如飞鸿乍惊，他剑势群起，随雨声倾泼，山峰般险峻的路数陡峭锋锐，无人从剑影间窥破间隙。 李冗光右手亦从袖中掠出一道寒光，在光影叠闪的剑光之中，那赫然是一把无柄之剑，正挟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剑身纤薄如叶，一簇冷波从剑身振出，却将伏湛之的剑光格拦于身前一尺。 这绝对诡异的武器，形似蝴蝶刀，又确然是一把剑，剑鬼的剑法更为怪异，既非他成名的北州剑法，更不是哪一派的剑法。那是一种冗杂了无数剑术名家灵犀一瞬的剑法，以手腕无法变幻的招式，却在他残缺的手中更惊人，又更奇诡。剑鬼杀了无数剑客，他为追逐剑道付出了一切，包括他的人性与完整。
李冗光抵御伏湛之愈快愈盛的剑势，步法从容疾退，激烈而清脆的相碰声急促回荡。他剑法如蛇，自伏湛之的剑身缠咬推进，伏湛之借力反旋送刃，力压李冗光后退。 剑势愈摧愈快，百招不过瞬息之间，直至李冗光跃身踏于石凳之上，然而那一刻，剑鬼秃鹰般的眼睛骤然寒芒沉溅，腕力一沉，剑路一斜，他竟比伏湛之更快、更险，当剑锋从他头上削过，他不躲不避，自那剑势回收前贴上伏湛之的手腕，两人如缠在一块的绳结，在这一瞬间的交锋后各自飞跃分开，轻无声息地落地。
斗笠滚落，在地上摔成两半，裂痕平滑齐整，犹带着剑身的冷气。伏湛之的剑滴着血，是他手腕深深的创口在流血，顺着剑身蜿蜒而下，一种血腥气蔓延开来。
伏湛之的眉目沉静，冷峻的剑意还徘徊于他的神情，他感到手腕上尖锐的疼痛，只要那把诡异的剑再进一寸，他的筋脉就要全被李冗光挑断。他攥紧了剑，以遏制痛楚产生的颤抖，血更快地涌流，剑鬼幽幽立在他的对面，注视他的隐忍。 他察觉赴死的结局，却如同渡过了千帆，即将抵达早便该到达的对岸，流逝的血液仿佛带走灵魂的一部分，也带走他辗转浪迹的茫然与软弱的心。
伏湛之不适时想起，他下山那日，赵无漪也是这样幽幽立在他的去路。
似乎总在要发生什么的时候，天险山便有晴朗的天光，肆虐的雪停止，地上出现动物的脚印，他一步步走在山道间，雪山在静谧中等待宿命的到来，慈悲地凝视着他。 赵无漪就站在那里，她的眉宇冷冽，注视他的行装。伏湛之立在门槛前，日光下照，令他发肤生热。 他道：“我已决定要下山去寻找剑鬼了，师父。” 赵无漪如同早已预料这必然的路程，她看着伏湛之，像看一株皎洁的白玉兰。那些属于尖锐的事物被分解，尽数锻成韧性的剑鞘，把伏湛之藏住，十年来，她逐渐失去对这把剑的理解，也失去对那双宁静眼睛的认识。她骤然发觉，伏湛之已被那夜惨淡月光分裂，一半幼小，一半成熟。 伏湛之本应做一个真情的告别，毕竟此去，或再无回去之时。但他喉口艰涩，十指攥入手心，疼痛安慰他，师父并不必须他的存在，他早该看清。赵无漪是终年的大雪，为他停下一刻，但也只有一刻，他若要抓住雪，只会将它融化消逝。 赵无漪雪青的衣裙，像苍白天地唯一的颜色，拂在他温亮如玉石的眼珠中，魂牵梦萦，他不为仇恨入地狱，却为错伦的爱煎熬。 赵无漪只说：“在梅树枯死之前，为我带一把梅树的种子。”
伏湛之缓缓地微笑，那是他半生来最平和、最惯用的笑容，他常用这种方法疗愈忍受痛楚的艰辛，如今，他的笑容不再为了忍受，而是为了解脱。素静莹润的光芒在他苍白的脸色上浮现，他的剑清冽一甩，血如红梅。
他敛目而立，气势渐沉，更是决分输赢的最后一剑。 这比之前的每一剑都慢，在伏湛之抬手之间，却能似一线天光，在晦暗的庭中破开混沌的寂寞。鸿影横波间，枯梅如发春枝，千万梅花从伏湛之的眼中掠过，暗香浮动，月色阑珊，他再无余光去追逐那一抹雪青的幻影。
剑声如钟鸣，梵音四起，血断菩提，伏湛之在厮杀之中，恍惚闻到雪一样的冷香。 第十一章 赵无漪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凄雨，血河，风中裹挟着冷腥的气味，漂游在这座久无人居的院落之中，灰蒙的天仍作沉默的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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