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正躺在草丛之中,被水浸软的泥土将它沾染得泥泞,涌泼的热血正汇作一条红绡,铺在枯梅之下,如早逝的花泥。
伏湛之正单膝跪在李冗光原先站的地方,他唯一的支点只有插在地上的长剑。这是一把好剑,也是伏家留给他的剑,听说以北川最冷的泉水洗练,没有任何东西能停留在上面。如今浓稠的血便从剑刃毫无留恋地滚下,在雨中这把雪光般的剑被洗得更加透亮、也更加干净。 他垂着头,每回都束得端正的发髻散开了,拂乱的头发正向下滴着水,连同睫毛都尽数湿润,晕染出墨色的眉目,也晕出诗意的怆然。 一声声喘息难以抑制地从喉管中溢出,腹中被剑鬼刺穿的两道剑伤,将他月白的长衣涔得鲜血淋淋。难忍的剧痛令他屈膝于地,失血的眩晕摄住他的意识,伏湛之成了绝路的鹤,即将从高塔坠亡。
剑鬼正背对他伫立在几步开外,他的左臂已被彻底斩断,切口极为平滑,伏湛之那一剑劈砍在血肉之上,就像劈砍掉豆腐般轻易,却在最后一瞬以分毫之差的偏斜错过。如果再向上几分,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头颅也将豁然落地。 剑鬼的面色更加苍白,衬得他一双秃鹰的眼睛更为深黑可怖,可他对断臂之痛竟然十分漠然,如失去了一件不太重要的事物,只任由血流成河。他花了很多时间接受残废的右手,那些日子里李冗光痛苦欲死,饱受沦落尘埃的苦难,唯有与剑依偎。他习惯了疼痛。 那只断臂的掌中赫然有一把一模一样的无柄之剑。 李冗光用的是双剑。
剑鬼缓缓转身,他站在伏湛之的身后,那种对于生的疲惫终于从他的神色里浮现。只要一个人还有人性,就不会对杀人漠然,即便是残害无数剑客的剑鬼,正因这种事情感到精神的衰老,也感到终结的欣然。
“仇恨是一个没有止境的轮回,除非一方永远死去。你还太年轻,但正因为你的年轻,我不得不杀了你,否则来日你一定会杀了我。”
说毕,沉默半刻,他苍白冷硬的脸上竟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那个笑容中带着怜悯、讥诮与恶毒的报复。
“当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时,他也别想要得到他所渴求的东西。所以,我还欺骗了你一个秘密,但你已经无缘知道。”
李冗光擎起右手那把无柄的薄剑,一抹冷冷的剑锋如斩首之刀,悬于伏湛之的头首之上。末路的剑客有云松般的脊背,他微微垂头,闭眼,寒风骤破,剑刃逼颈。
银铃自雨中响起。那是谭饮虹腰间的银铃,走到哪里都带着光明正大的碎响,不屑作隐匿藏头之举。 伏湛之骤然睁眼,一阵携带着冷雪轻香的风飒然刮到他的身旁,他如从惊梦中苏醒,还未品味错愕的窃喜,便被拎住后襟狠狠往前摔去。他只来得及握紧剑柄拔出地上的剑,受那力道滚到了梅树底下,脊背撞出一声闷哼,喉中一热,唇角顿时溢出鲜血。 在他被丢开的一瞬间,李冗光斩向伏湛之的剑铮然对上了一把秋水长剑,迸出冷峻的清鸣。
这把剑通体铭刻繁复的古字,蕴含着沉沉辉光,因铸造的年代久远,而留有古朴萧瑟的剑意,将薄而轻的剑身衬得冷厉刻骨,不可长久直视。 这是一把江湖上没有人不见之变色的剑。
恶名昭彰的剑鬼也同样面色一变:“抱秋剑!”
握着着剑的是一双素白秀美的手,近乎让人错觉是由一块白璧雕成,骨肉匀称,指节颀长。李冗光的目光上移,赵无漪冰冷的眼睛正如一条银龙咬住他的喉咙,她有着赵郁兰的七分绝艳,又含了霜雪般的清丽,偏生了一对上扬剑眉,令她的美横生一种不可冒犯的凛然。 十年光景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她如十年前一样,仍穿着雪青的衣裙,在灰蒙单调的天地间化作一抹清淡却扎眼的风。 剑身映出她一双冰霜久凝的眼睛,竟比抱秋剑更利十分。她甩剑震开李冗光,剑锋曳出笔直锐光,指向李冗光的喉口,冷声淡淡:“知抱秋剑之名,焉敢于我眼前造次?”
伏湛之浑身滚了一层湿软泥土,发鬓尽数散乱,白衣早已被脏污得不成样子。他以肘支地欲起,又失力摔回地上,胸腔受压的内伤不由呕出淤血,穿透的疼痛令他于尘土中跌落,只有萎靡地挣扎,体悟潦倒的濒死。纤长睫毛被水浸得沉重,几乎睁不开眼,只能在模糊的视野里寻找赵无漪的身影,如患瘾求药的病者,正为逐雪而食。 后至的谭饮虹奔过去将他扶住,谭小公子素来光亮的衣着湿透了,粘在身上似蔫毛的金羽雀。他面容焦虑,精亮的眼睛也难得疲惫,带着风尘仆仆的庆幸。他不过将伏湛之一拉一揽,竟就沾了一手掌血。
赵无漪冷冷瞥了一眼卧地不起的伏湛之,对此眉头一皱,尚无怜惜之意,神色倒先浮出淬冰的责怒:“没用的东西,十年剑术只有这个德行。” 换在往常,她定然先打他两个耳光,再将他踹到雪地里,令他反省技不如人的过错。而今,她终于屈尊踏出自圈的牢笼,从天险山远赴振玉门来救人,她那日日整洁端正、战战兢兢、几乎温顺得不可置信的徒弟,竟浑身污泥与雨水,叫人打得血流如注,差点寻仇未捷身先死。她想扬起手掌,可伏湛之湿漉漉又凄惨的脸简直没一块好落掌的,那双向来素静内敛的眼睛正蕴着茫然的、悲伤的情愫,像一股温凉的海潮浸过她的心。
他看起来像要落泪,赵无漪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赵无漪到底没打,只迁怒于剑鬼身上。李冗光见到她时,已撤剑要走,可赵无漪的身形如一只轻燕,纵身翻越,便轻易将他的去路截断。长剑凛然,抱秋剑静静伫立他身前,李冗光只感到冰凉的死意泛过躯体,僵直难移。这是自从伏成轩死后,他第一次感到死亡的胁迫。 他再想不到赵无漪竟破戒下山,他错估了赵无漪的性情,更错估伏湛之于赵无漪的价值。
剑鬼微笑道:“赵无漪,他替父报仇,你是要替师报仇么?” 他刚说罢,赵无漪的眼睛顿生骇人冷锋,剑随意出,霎时剑招兵临,比狂风暴雷更为疾烈,带着夜中寒霜刺向剑鬼。 与她清秀儒雅的剑名不同,抱秋剑的剑招繁乱,招式潇洒,隐有汪洋剑光所至,轻灵之剑竟有重剑之威,却极为灵秀飞扬。她好似专心倾注于攻势,全不忌惮空门,剑鬼的剑却永不能触到她一根发丝,只感到一把剑临于他的头顶,正等待落下的一刻。 转瞬之间,虹光四泼,赵无漪竟把剑鬼右手的怪剑一剑斩断!
断剑落地,碰出戚然声响。赵无漪长剑一刺,毫不留情洞穿他胸腹,侧腕一转,竟在打碎的肋骨与血肉中生生绞动半圈。 李冗光已失兵器,受抱秋剑重创,许是他脉络走火入魔已久,唇口吐出的血竟紫红相杂,如腐朽的尸鬼,苍白的面色更泛起灰败的死意。 他穷尽一切的剑法,竟抵不过抱秋剑一刻钟。 他惨然一笑:“好剑法……好剑法!当初我应当杀了你,难怪伏成轩如此尽心养育你……” 赵无漪眉目间的怒意淡去,对他的话语毫无触动,拔剑以袖拭血,如伏成轩只是一个不曾认识的陌生人,她无仇恨,无喜怒,只有终年的大雪。她素来不屑与将死之人多话。
抱秋剑已经很久没有出剑了,久到江湖再也没见过如此可怖的剑法,只有对她大肆杜撰的穿凿附会,却比不上她真正出剑的一丝光芒。无论是谁在她面前,都只能黯然失色。
赵无漪道:“你以为他杀不了你么?” 李冗光心中一寒,面容因难以置信而微微扭曲,痛苦与疯狂爬遍他狠鸷的眼睛,阴郁又鬼魅。 他嘶声道:“什么意思?” 赵无漪很淡地轻蔑一笑,对剑鬼,也对伏湛之。
伏湛之耳朵轰鸣,浑身剧痛,失血过多让他的神智几近消散,眼前一片乱花,赵无漪的责骂飘入耳中,他连苦笑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能孱弱地喘息。他十指深深陷在泥土中,声音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师父,心中释然的凄凉与疲惫,令他头晕目眩,如堕深潭。他想,这真印证了下山前师父的断言,即便过去十一年,他依旧软弱不堪,他的仇恨竟也和他的心一样软弱,只有片刻的愤怒,剩余无尽的哀恸。
万物于他渐渐消弭,只有永无休止的雨,在昏暗吞没他之前,赵无漪的话语渐渐远去,许是耳力丧失,听起来竟也有半分温柔。
“……因为他是一个懦弱的人。” 第一个剧情高潮快结束了! 第十二章 为此,只要做一个渡客,那样我就觉得满足。 伏湛之陷在一场幽梦之中。
他正因腹部的伤口蜷缩,挺拔如松的身躯在阵痛的痉挛中变小,他的神魂寄生在某一片飘逸的雪花,随风轻轻落在他魂牵梦萦的天险山。
他变得稚幼又脆弱,卧在流血的雪地,一匹狼与他共同地残喘,獠牙穿透他的腹部,眼前日光剧烈,折射出无数错乱的幻觉,即将沉入水波之中。朦胧中,一双手将他负到背上,那双手也同雪一样冰凉,可并不寒骨,如白玉的神像垂怜,他骤然脱离那吸附他的血潭,惟有揽紧身前的脖颈,汲取一点温热。
伏湛之被背负着行走,那天常年大雪的天险山没有下雪,万物皎洁宁静,铺着浓橘的夕阳。他流出的血沾染了雪青的衣裙,像平添赤红的牡丹,师父没有在意,只沉默又坚定地行走在空寂的天险山之中。他觉得路很长,只有惘然的白色覆盖了他的心,与狼搏斗已久的身躯早已失去气力,随着血一点点流失温度。
他伏在赵无漪的耳边,小声道歉:“师父,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谢谢你来救我。” 赵无漪淡淡道:“闭嘴。” 他竟有些想为师父此刻的冷酷微笑,但他无力再作乐观的情态,仍继续忤逆师父的命令,用虚弱的声音请求:“师父,将我放下来吧,我自己走。” 赵无漪不再理会他,只将他的身体扶紧,那一对凌冽的剑眉正浮现着绝不允许违逆的冷峻,她一向那么坚定,好像只要决定了什么事情,就永远不会后悔。伏湛之想:她那么无惧,是不是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呢?
他们跋涉在结冰的长道,伏湛之打滑摔倒那么多次的地方,赵无漪走起来如履平地,他有些后悔追得这么远,让师父走了这么长的路。 在昏沉中他想到东州从来没有冷的天、这么难走的路,那里铺盖着光亮的青砖,林立秀美高雅的楼阁,无数珍贵美丽的花根植在东州,四季都花香弥漫。冬日时东州下着薄雪,水桥舟头都似浸在水墨中的山水画,母亲为他穿上貂毛裘袍,带上老虎帽,将他包裹得如雪堆的玉人,随着仆从出去玩闹。夜晚他们坐在烧着地龙的房屋,长兄有时与他抵足而眠,跟他讲江湖上万千传奇故事,直到他在长兄的臂怀里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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