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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多了解象征界？”这人问我。 “大学三年差不多都在研究这个。”我回答，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她脸颊上的一道伤疤。她侧过脸避开我的注视，又重新把兜帽戴上：“据说你在默然学院读的书。白河领的法师怎么会想到去王城读书？” “换个环境。”我耸肩，“呼吸点别的城市的空气。” “王城不是个好地方。” 我想了想。“默然学院那片地方基本都是法师和自由人的混居区，气氛还不错。” 她就冷笑了一声。我仔细地打量眼前的这个人。她裹着一件宽大的、遮掩了大半面部的灰斗篷，斗篷表面的那层皮支离破碎，结上厚薄不均的污渍和油脂，和我这间没有收拾的小屋还算相称。斗篷领口处的一枚钢扣上浮雕着带纹饰的环形十字架——水晶城的城徽。从身形来看她毫无疑问是个女性，然而嗓音却像个青春期刚长开的大男孩。我一时不好辨认她的年龄，于是问她我该怎么称呼她。 “菲洛斯·阿列纳蒂尔，别人习惯叫我菲洛斯。” “很少见的姓。” “确实。” 我们沉默了一阵，她没有主动说话，于是我说：“我叫茜茜。” “我看到了。”她点了点那份被丢在桌子上一堆杂物中的、还未出世就已经胎死腹中的合同，“上面写着。” “您在安魂者协会任职？” “算不上。”她说，“给他们做点跑腿的工作。” “我是不是能叫您一声姐姐？”我调度出一抹天真而又羞怯的微笑。她噗嗤一声。 “我二十一。比你还小两岁。” 这下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了。由于她身上那朵斗篷的遮蔽，任谁第一面见到菲洛斯，都不会觉得她只是个成年没几年的女性。就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来说，这个人举手投足有种理所当然的气质，这说明她觉得在水晶城这片地盘上，她是安全的。一般来说，这种安全感证明着能力或者权力。我暗自揣度着要以怎样的分寸和这人相处。最终我决定问她：“我该怎么去安魂街。” “我带你去。”她说，“这件事情交给我负责了，你和我对接就好。你有约束器对吧。” 我把口袋里的一颗照明光球朝她扬了扬。她站起身来。“那明天我先把新合同带来，后天我们可以一起去那边看看。” “你明天也要来的话，我会尽量收拾一下我的房间。” “你随意。这样挺好。” 她的语气很愉悦。我的身体自然而然地放松，懒散地朝她摆手：“那，回见啦。” 她的手已经放到了门边，这时缩了回来，转向我，也朝我摆了摆手：“回见。”
象征界，法师们的力量之源，纯粹概念的聚合地。别的法师只能隐约感到这个第二世界，取下其中只言片语的概念，将之转化成所谓“法术”，改造现实界；我的天赋则使我能借助导师赠予的礼物，一只八音盒，直接窥探这个由不可名状事物(我的导师称它为原质）组成的世界。这个能把一切都能抽象的世界，是我的计量仪器。只要用特殊的方法捕获某件事物恒定的象征，我就能推演事物发展的轨迹，就像数学家们用公式和函数推定出那些既定的数字那样，得到一个事件大致走向的子集；而如果操作得当，我甚至能够通过我自己的努力，突破我所看到的子集的界限。这是很少见的天赋，导师说，多少人想要入其门而不得——所谓虚构艺术就是现实界的人为试图接近象征界所作的努力；人类历史几千年的发展史都能被纳入有限的象征模型中。他似乎是很喜欢我的天赋，但我不信他说的话，因为就我的经验看来，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真的相信一个无名小卒含糊不清的预言，于是我把别人丢给我的话丢回他：“您能不能说一些具体指示。” “多具体？”他问我。 “像什么只要念出声就能召唤您的咒语啦，或者什么可以瞬杀五阶法师的禁术啦。” 他斜了我一眼。我乐了一会儿，继续赶尽杀绝：“真没有？” “真没有。” “哦。”我说，“行吧，那就按没有的来。” 他坐在桌前，凝神思考着，桌上照例堆着三四盒从我奶奶那里才会看到的那种点心。 “不过我倒确实想起点有用的。”他说，“到了水晶城之后，如果你遇到困难，可以去找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她应该会帮助你。” 我皱起了眉毛。 “……应该？” “应该。”他把“应该”读出了一种“一定”的口吻。他就伸手从糕点盒底下取出他常用的笔记本，开始翻了起来。 我说不定是又被耍了。“您这许诺还打折扣的？” “有就不错啦。”他从笔记本的空白页上扯下一张纸，再摸出一支笔，刷刷写下一个纸条，团了团，丢给我：“地址，收好。” 我把那团纸张放进口袋，手掌摊开，直勾勾看着他。 “真没了。”他耸肩。 “我可是要去——”我没说出剩下的那几个字。他就叹了口气。 “还有个没用的。日升区的私人图书馆里，可能有我以前留下的不少东西。” 我兴奋了起来。“什么？宝藏吗？” “不是。我年轻时乱涂乱画过的书，偷偷背着图书管理员涂的。我估计那些书现在还在那里。我记得其中有一本，叫《加拉泰亚神话传说剪辑》。” 这令我意外。“您还真爱护公物。” “公版书而已，哪里都能买。” ……天知道我有多想阴阳怪气地来一句“确实是个好理由”，但是这时候我再次想起他是我的导师，我应该对长辈多尊重一些，于是我闭了嘴，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对他书桌上的点心发起专心致志地目光攻击。他瞥我一眼，伸手打开点心盒，我也伸手拿了一块。我从小就被我家里人说是“木舌头”，食物的味道对我都大差不差，对我的作用更类似镇静剂。我把点心放到嘴里咀嚼，一时间这里只回荡着食物和牙齿碰撞的声音。 “你感觉如何？”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没有如何，做一件事情而已。”我说，“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 这些在他死前几天发生的对话，再次回忆有一种影影绰绰的不真实。他说过的那些话我自然会听，至于听从的方式，我自然有自己的权衡。求助几乎可以和无能或者被干涉画等号，所以我暂且不打算去和他的朋友有什么接触。他说的那本书我也早就读过，里面没有什么深奥之处。但既然他提了，我还是想再翻翻看。现在，我穿行在黑暗的重压之下，跨过横倒的石柱，看到不远处的废墟里蒸腾起一星灯，那是菲洛斯和她手里的油灯。“喂！菲洛斯！”我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大喊，“我带了新黄油面包，味道还不错，你要是饿了记得去吃！” 那星灯就晃得高了些，朝我忽明忽暗闪两下，然后再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毫无疑问她听到了我的话。突然，我差点绊倒在一块凸起的地面上。很痛。我还活在现实界。
当我第一次于安魂街的街道链接象征界的时候，那些徘徊于此不肯离去的记忆呼啸而来，如同神话中的黑夜骑兵一样飞速冲过我的身体。有那么几个片刻我觉得我不是我，而是这辗转漂浮在城市上空几百年的幽灵。我看到来来往往的人从第一块石头开始凿起，我能听到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的怨憎会爱别离，如同江水一般时而平静时而波澜。一切的感受收束于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穿黑斗篷的人机械而又冷漠地念着名单，火枪的巨响在哭喊声中震耳欲聋。毫不体面的尖叫。腐烂。无数与生对立的原质在这条魔素充盈的街道上聚集成型，动摇着我的铭印。我感到我的胸腔中激荡着痛苦和怨恨，黑色的火焰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在我的肺部盛开——然而我又很快意识到那不是我，那应当是当年的安魂街上留下的某个幽魂。 幻觉并未停止。时间被浓缩成一个点，经由过去、穿过现在，再往前延展，我看到了时间长河中无数道荧光闪烁的支流：暂时沉寂、永久荒芜，亦或是重新繁荣。每一滴水都是一幕画面，如同夜晚窗户上的室内倒影。我忍不住凑近，想要看得更清楚。天空上的人工星辰重新明亮，街道上人流熙攘，男女老少穿着水晶城的传统服饰“基同”。远处突然有烟花绽放，刹那间无数的欢呼淹没了我。这时我感到有人的手指深深陷入我的肩膀。“捏紧你的约束器。” 菲洛斯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我感到自己的脚链接到真实的大地，于是我深呼吸一口气，捏紧了胸前的项链，想起了我的“存在”。 我对菲洛斯的初印象就来源于此。我不得不承认那些瞬间确实有助于我神化她本身。坦白来说，我甚少见到同我一样随意对待物件的人。坐在地上的时候大马金刀，从不顾及自己衣服上沾染的灰尘，吃饭也急匆匆咽下喉咙等不及品尝。如果不摘下她的斗篷，她就是一片灰蒙蒙的轻云淡雾，而锃亮的钢制飞刀在毫无边界的云雾里棱角分明，勾连其的链条一定是上过油了，她走动或者在屋檐间飞掠时它们都毫无声息。我喜欢用手捻着她的斗篷，手感粗砺令我联想到沙漠里的沙——自然我没有去过沙漠，在我的心中，沙漠意味着空寂、炽热、真实而残酷。一个可以用来代替真实世界的符号。在导师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每次我这样说话，他都免不得教育我几句。他和我说像我这样的人要学会避免被那些太过无形的东西所吞没，要把它握在手里，让它成为我的权杖。呵呵，好像他就活得多么有形一样。我抓着菲洛斯的衣角，实实在在的触感让我放松，那些繁杂的画面和声音如同海浪一般从我的身体里退却。我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安魂街被原质污染得很严重。”我说，“要想净化这里不能急于一时。” “也很正常。”她的声音自斗篷底传来，我莫名地想到在隔音良好的小屋里拨弄钢琴的低音键时会发出的那种声音，“那现在可以做些什么？” “首先自然是要用法阵阻隔这里的象征界继续入侵现实界。”我说，“在那之后，慢慢让正常的原质流入。所以我同阿诗塔那提过，重建安魂街，将其作为城内娱乐场所，让不太会被原质影响的自由人来这里游玩或居住——最长不要超过三天。但是阿诗塔那不同意。” “她自然会有她的理由。”她的语调突然变冷。钢铁被覆上钢铁，冰被裹上冰。 “那她就不能指望短时间内解决问题。” “公爵阁下也并未希望问题能在短时间内被解决。” “我怎么觉得你总是觉得我在冒犯她。” “如果没有便最好。” 她对我并不诚恳，且抱着我有敌意的预设；我觉得这是人类的特质，可以理解。我的导师也并非对我全然坦诚，但是既然他不说，我也不会问，就像我不曾对他讲过我过去的那堆破事一样。我们抱着这种默契相处了大约一年。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他带我前往一座远在深山的修道院，那里我见到了帕拉塞尔苏斯·波迩切。那位前任城主说，导师救下我是他的授意，自然我是欠他们二人的。这我倒没什么疑义。在他详述完任务之后的某天，导师让我好好看看这起事件的可能性，重点要放在我从水晶城全身而退的几率上。我看着他，不打算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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