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工作关系。”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我不喜欢她。” 我能听到自己的鞋底与沙石和大理石磨蹭的倒牙声:“那我……” “——要不要来喝口茶?”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补了一句,“我记得你是个挺好的人。” 这话让我有一瞬间的错愕。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来着?回忆应该还存续在头脑的某处,但细节已经一塌糊涂,如同一幅被浇上冷汤的油彩画,规矩与色块全线溃败,并且再无挽回的余地。好奇心终究还是压过了上风:不光是关于菲洛斯的,还关于眼前这个人口中的“挺好的人”。真奇怪,在我的记忆中我从不记得我做过什么值得人称赞的事情。这么想着,我的脸替我打印出了标准应答:一个微笑。 于是他也微笑了起来。 “我记得你,茜茜。”他看着我,但我只从他眼睛里看到回廊石柱永恒般的倒影,“去里面坐一会儿吧。有茶。我记得你喜欢放了冰糖的蒲公英。” 是吗,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是既然他记得,那也许我当时就是这么觉得的。我又看了一眼灌木丛,跟着安绕过明阵和回廊,穿过一道通往牧师楼的窄门,踩在如同老年人的脊骨般的老式木楼梯上,木板发出杂乱无章的呻吟。单薄的太阳光被彩窗玻璃剪出了流光溢彩的晕影。在踏上楼梯转角的时候,我突然又想到那个我不想见到的人或许也会在这里。这个想法让我想要干呕。我把手伸入斜挎的背包,四周的一切在我的眼前融化交织。我感到自己再次升上了天空,地面上流动的几何与闪耀的光影毛虫一样蠕动,这栋小楼的一切如同一张摊开的画卷一样朝我展示出来。 没有那个人。还好还好。 安示意我坐到一张年纪比我还大的、盖着钩针坐垫的座椅上,从柜子里取了茶包和冰糖。我注视着蒲公英的金色花瓣在杯子里散开,苦香味和钩针椅垫上陈年毛线的味道混在一起。我不由得道了一声谢。 他注视着我。 “是,和政府机构有一份临时合同。”导师的面孔在我脑海里掠过,我的喉咙里发紧,“你呢?我没想到你居然在这里。” 安的鼻子皱了起来。“是。工作还算清闲。有很多时间冥想。” “那就好。” “在水晶城不好待吧,我说比起王城来说。” “确实。他们不看经文。”他叹了口气,“人也不好应付……算了。” “刚刚你们那是……” “吵了一架。”他慢吞吞地说,“想从我们教会调人,还尽说些让人不爱听的话。” “公家的事情别太当真,随便丢个你们不太喜,额,胜任工作的人出去就好了,犯不着吵架。” 安就皱了皱眉。“你说得也对。” 我注视着茶杯里的蒲公英缓慢伸展开来。 “你不工作的时候都干些什么?”安突然问我。 “我?读书、练习魔法……”还有发呆。 “这样。我还以为你会去跳舞、喝酒,摇骰子。” “我是这么活泼的人吗?”我笑了。 他想了想。“说不好,毕竟也隔了好几年了。不过之前,确实是这么感觉的。” “是吗?” “是啊。以前我们在醉蜂的时候,你撺掇我们给羽舞老板办生日。你还搞了一整只他故乡的生火腿送他。他一高兴,月底多发了三天的工钱。” “哦。”我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过量的糖冲淡了胸口的乏闷。原来我还是给别人留下过美好的记忆的。 “后来你突然不来上班,他们说你出事了?” 我把手放在锁骨下方。衣服里传来烫人的温度。“是,魔法回路出了点问题,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那就好,当时很多人都很担心——” “——安,小安,你在这里吗?” ——是他?!无中生有。如坠冰窟。那个人。 我此生不想见到的人。他来了。我打量房间。一扇门。三扇窗。 安皱了皱眉。 “库里,我们的驱魔人。又捅什么篓子了吧——茜茜,你脸色不好。” 我站起身来,后退一步,目光投向最近的那扇半掩的窗户。那人的每一步足音都像是踩在心脏的薄瓣膜上。我的声音也颤了起来。 “是,抱歉,突然想到一件急事。” 我走到了窗边,拉开窗栓。很好,虽然是三楼,但是正对着灌木丛。 “要走吗,我送你?” “不,我工作期间偷溜出来,不能让别人看见。” 足音越来越近,停滞在门前。没有时间了。我把腿探出窗户。 “这——” “——谢谢招待,改日再约。” 我从窗户上跳了下去,双脚与地面的冲击力让我打了个趔趄。“这么急吗!”安的声音传来。但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在我的想象中,库里·卡修斯可能已经和安一起并排在窗边探头,那张我曾熟悉的面孔上挂着嘲讽,昭示着我的无能。我迈开腿跑了起来,过楼房的转角,在一丛修剪得齐整的灌木前半蹲下,掀起一角袍子揉脚腕。脚脖子好像有点肿大了,用来缓冲的咒印准备得过于匆忙,以至于没有完全展开。真的不知道导师怎么想的,他居然觉得我可以杀人。 “需要帮助吗?”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我一激灵,抬头,一个穿袍子的牧师站在我不远不近的地方,眼神里带着点好奇。 “不需要。”我急匆匆站起来,脚腕还在疼痛,我不管不顾地快走。疯狂,真是疯狂,我居然当着别人的面从窗户上跳了下来!我在跑什么?根本不需要跑。我没有对不起过库里·卡修斯。远处,几位洒扫的修士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我,我对他们投以勉强的一笑,就这么径直走出了教堂的大门。 菲洛斯就等在门边。 “发生了什么事?”她狐疑地盯着我,“过了这么久。” “遇到了熟人,聊了几句——你怎么还在这儿?” “等你啊,看你和那个人聊得来劲。”她理所当然地说,然后低下头,补充道,“哦,就说我是狗的那个。”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你是吗。” 她哧地笑了一声,“怎么不算呢。” “……好吧。” 我感到脚踝又疼了起来——这种程度的疼痛尚可忍受。 “这就是了。”她丢我一个东西,我下意识地接过,是牛皮纸胡乱折的信封。“他们计划在周五论证你的方案,在七校联盟。这是邀请函。” 我打开信封。里面装了一个小几号的、泛珍珠色光泽的信封,还有另一张贴了我相片、盖了印章的卡片。我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张卡片。那是日升区那座私人图书馆的借阅证。 “礼物。” 我抬头看她,菲洛斯微微笑了。我从没祈求过别人能为我做什么,连这点念头都不曾升起过。于是我慌忙低头端详那张卡片。照片居然是在王城都很少见的彩色印刷,虽然有些失真,但是那确实是我。一张看上去潦草而又寂寞的脸。 然而有什么意义呢?这张卡片只会通向幻觉。 脚踝突然又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我揭开袍子的一角,给她看我肿起来的脚腕:“你能帮忙处理一下这里吗?” 她莫名其妙地斜我一眼。“你背后就是教堂。” “懒。”我言简意赅。 她眨了眨眼。“我不会治疗,镇痛倒是会。” “够了。” 她蹲下身子,微凉的手指放在我的脚腕处,胀痛的感觉消失了。“不是大问题。”菲洛斯站起身来,“擦点药睡一觉就好了。不过这是怎么弄的?磕到了?” “躲人。”我说,“不想见的人。” 她挑起了眉毛。“欠钱了?” “感情债。” “哦——”她拉长了音调,暧昧而又含糊不清。我驱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是那种朋——”我刚想说是“朋友之间的冤孽”,但是又觉得“朋友”一词太不精确,“那种广义上的感情。” “切。”她低头,“总比欠钱好些。” “那倒是。” 她就又笑了一声。我看她,她点了点头,“我确实没想到。” “什么?” “你。看起来你不像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我有,而且有得很。“你怎么会这么想?” “感觉。”她说,“而且你前几天写的那份改造方案……” “怎么?” “看着挺厉害。” “……谢谢你。”我说。我把借阅卡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才掏出出邀请函。“到时候你会在吗?”我说,不经意一样,“你不也是协会的成员。” 她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也许不会。” “为什么?” 她眨眨眼,又耸肩:“那几天我有工作,要是来得及,我会去。” “什么工作?” “抓个犯人。”她说,“哦,可能马上就会变成死人。” 我笑了起来。“你最好是指犯人。” “当然是。” “这也是你的工作?” “我的工作。”她的声音高了八度,“我们和你们不一样。”这突然转变的音调就像一道闪电,从这个名为菲洛斯的黑盒子中穿过,照亮了一点儿。 我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恶趣味。 “阿诗塔那和阿诗蒂,是你的上司,对吗?” “是。怎么?” “我听人说,阿诗蒂嚣张跋扈。” 她的笑几乎是凝固在了脸上,保持了一个僵硬的姿态好几秒。 “谁又在背后闲言碎语?教会?” 我摇头。她的眼神越发冷冽:“你见过阿诗蒂吗?” “我见过的,”我轻声说,“我刚来水晶城就见过,她让我很不舒服。她叫夜游者押着我去问话,问完把我丢在了安魂街深处。我没有魔导器,也没学过战斗技巧。要不是我恰巧会些别的,我根本走不出来。” “一定有什么误会。”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摇了摇头。那是在我见过阿诗塔那之后的第二天,一队穿黑的夜游者 找上了门。我顺从地跟着他们七拐八弯,经过许多长而又长的隧道之后,来到一个堆满黑色帷幔的房间。我被其中一位夜游者押着跪在地上,一双靴子停在了我的眼前。 “听说你见过我——”她顿了一下,“父亲。” “是。” 她笑了一声。“那你是他的人吗?” “不是。” “他让你来给阿诗塔那治病?你倒是说说,她得了什么病?” “我不知道。那只是他托我带的话。” 她啧了一声。 “你来水晶城是来干什么的?” “想在水晶城生活。” “你对那个老家伙是什么感觉?” “我不怎么喜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想起帕拉塞尔苏斯同我说过的,阿诗塔那能够看出一个人说的是谎话还是实话。 “好。那他有没有给你一些别的指令,嗯?” “没有。”因为杀死你是我对我的导师的许诺。 说完这句话时我感觉我的肩头一轻。回过头来我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我抬头看眼前的女人。她胸前的暗红色缟玛瑙闪闪发光。她有着和阿诗塔那一模一样的脸庞。她褪色般的白发像是陈旧故纸堆里一本由珠光纸印刷的书。她穿着一件深红色调的繁复裙装,用她白皙的手臂挑起我的下巴,“最好管好你自己。否则我不敢保证你哪天早上能不能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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