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视线逐渐开始模糊，眼前的颜色如同船只离岸时两岸的景色一样逐渐退却。胃部的重量再次袭来，坠着东西却又空落落。从来没有过的饥饿感冲上了我的天灵盖。我跌坐在一棵树桩旁。那东西从胃里顺着气管要爬出来了。就在这时，我的眼前突然飞过一抹干净而又简洁的白。一束光游隼一样砸到那抹白上，我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我手里的火焰砸中了它。我走上前，白色已经染上了黏糊糊湿答答的红。牙齿触碰还未干涸的血肉。一半焦苦、一半生冷。 食物顺着我的气管滑下去，还未滑到一半就好像凭空消失。视线恢复了些许，我这才意识到，我手里的是半只未经处理过的兔子，血肉和内脏模糊一片，还在我手心里微微地抽搐。我哇地一声想吐，却只能干呕了两声。那是“它”需要的能量，那是我体内那个东西所需要的。我的胃已经不是我的胃了，它不再听它主人的指令，而是被“它”占据了。那个东西。我又开始感受到我喉咙里的东西在蠕动，我眼睁睁看着有黑色的触手伸出了喉咙，然后开始撕扯那只兔子。半截肠子挂在石头上，令我想到古往今来所有的失范体。
那是从我的身体里诞生的怪物。 我把手抠向喉咙，把那东西抠了出来。一团黏糊糊的、不成任何形态的黑色物体。魔素顺着我的手臂疯狂运转，在我手掌处化成火焰。它开始像一个婴儿一样尖叫起来，然后要往我的嘴里钻。我咬住牙关，阻挡着它的入侵。突然我脚下一滑，我和它都摔到了地上。它在我身旁不动了，我也没有更多的力气。 我被泥土的气味包裹着，突然之间有凉凉的东西落到了我的头上。燥热，还带着点腥味，应该是某种生物的尿液。那脏污的东西顺着我的脖子流到我的衣服里。我喘着气，突然想到，这件衣服需要我自己清洁。这个想法让我笑出声来。天空被密不透风的大树所遮挡，偶然一两个空隙中闪烁着点点星芒。胃里的鼓胀令人恍惚。我突然觉得我身边的那个东西很可怜。它被我和东禾的私欲带到这个世界，如果我死掉，它会去哪里？ 它爬向我，我突然知道了它的感受。 它在说它很饿。 我笑出了声。一只乌鸦突然啊啊地叫了几声，扑棱棱飞了起来。我丢出一枚火球，正中靶心。乌鸦掉在我们的不远处。我看它慢慢地爬了过去，把整个身体盖住了乌鸦。没一会儿它爬开，乌鸦已经只剩下几片羽毛了。
它安静下来，从我的大腿上爬到我的肩膀上。我叹了口气，捡回了自己随身物品，往山里走了大约有六七个小时，直到找到一眼泉水。我设下了防御结界，脱下了衣服，跳入其中。将自己浑身上下都清理干净，然后把软甲上每一处金属和皮的沟壑都揩干净。胸口处的铭印滚烫。我穿上我自己的火焰烘干的衣服，感到自己冰冷的身躯被舒适的织物所包围。早知道是这样就好了。早知道可以是这样就好了。我明明已经不在安魂街了。
妈妈。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我不打你了。”我在心里对它说，“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于是它的身形开始变淡，直至消失不见。我把手放在胃部，再次感受到沉重的异物感。
我翻过这座山头，就近就看到了一个农庄。我能闻到牲畜粪便臭烘烘的味道和干草堆的清香。那时已经是凌晨，我身体里的那东西和一个孩子摇晃乳牙一样摇晃我的理智。我走进羊圈。没过多久，它就几乎吃掉了这里的全部牲畜，然后回到我的身边、隐入我的身体。它餍足的心情一波波传达过来。 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金币，敲开农户的门，心想要不要顺便问个路。
十分钟后，我被农夫的尖叫和魔导器的闪光轰了出来。
我是在三四天后发现自己走错路的。我不知道东禾那个家伙会不会担心我——因为之前没想过我们会分开，我们甚至没有互相预留飞鸢信引 。某个晚上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摸到一户农家看了地图，这才发现距离我们所在的地方已经很远了。 当晚我在农家的房梁上休息，顺便偷听里面的夫妻说悄悄话。其中有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明天出门记得把魔导器带上。最近我们这里好像有一个堕罪者在游荡，护卫队最近都来得勤了。” 这附近居然有荒野法师？看来我要提高警惕了。我翻身下屋，打算喂饱泰克莉莉（是的，我为它取好了名字）就去走林子里的小路，以免碰到同行，横生枝节。 正当我在羊圈里塞了金币，然后放出泰克莉莉大快朵颐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了微弱的魔力波动。不远处的干草垛旁站着一个牵引着魔导光球的、很眼熟的影子。我走近几步，魔力波动正是从那个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不是铁匠铺那个叫阿贝尔的红发小男孩吗？ “您……”他的话还没有出口，眼睛就被什么所吸引了。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泰克莉莉拖着一半绵羊的皮正朝我蠕动而来，还未等我阻止，它就把沾满血的黏糊糊触手缠绕到我身上。 解释不清了。 我可耻地转头就跑。
当我藏到路的另一头、冷静了下来，试着梳理这些事情。这个十五六的大男孩身上的魔力波动正昭示了他法师的身份。之前在镇子上我居然没有看出这孩子也是个法师，大概那时他使用了什么遮掩气息的手段。但是按理来说，十二岁的法师就应该被贵族或者教会收入麾下了，怎么会由着他自由长到这么大。 不过这不重要。这孩子应该是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法师训练，还不会很好遮掩自己的魔力。这很危险。无论是被一些渴求衣钵继承人的荒野法师抓走，还是被护卫队发现扣下，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决定暗中跟着他。
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看他四下搜寻我无果，于是敲开了一户农家的房门，礼貌地请求借宿。第二天他帮人家干了半天农活才上路，走之前还和这附近的农民打听了“最近附近还有没有人家的牲畜凭空消失”的情况。 一个荒谬的想法突然在我的脑海里闪现。 不会吧。
……要不还是直接去问清楚比较好。
我远远地缀着他，走在杂草丛生的路上，在脑海里盘桓怎么开口比较好。远处传来马蹄声。两匹花色驳杂的马从远处驶来，马上是黑甲的骑手——德斯蒂尼的护卫队。 男孩转头就跑。然而护卫队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支长矛飞到了男孩面前大概一米多的地方，平面状魔导结界迅速展开，挡住了他的去路。 “洛里克镇的阿贝尔。”我听到一个骑手说，“你应该在三天前就到教会沐浴塔恩·拉曼的恩泽了。你为什么逃开了？” “……抱歉。”男孩说，“给教会添了麻烦。确实是一些私人原因。该怎么处理怎么来就好。” “这个态度我很喜欢。”另一个骑手发话了，“第二个问题。这些天附近村民上报了多起牲畜失踪事件，是你干的吧？” “不是我！”他抬起头，“我没有！” 我突然感到一阵心虚。
“这些你回去和治安官说吧。”骑手冷冷道，“我们会给你应得的处罚，然后把你移交教会……这么大了还没有铭印，因为你我们得多写多少检讨……早在几年前‘罪种’天赋觉醒的时候就该上报辖区……” 阿贝尔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就在两位骑手松弛下来的时候，他突然朝林子里跑去。骑手骂了一声，另一只长矛再一次落到了他的身前。两支长矛、两位骑手将他隔绝在一块狭小的区域。男孩扭动着身体想要逃走。但是那是妄想。骑手手里的武器泛着寒光。 我解除了隐匿的法术，走出了灌木丛，然后吹了个口哨。 三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愕地看着我。 我不该站出来的，我的身份会把事情搞得更加复杂。但是显然，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行动得更加迅速。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东禾和我的对话。 “……哦。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觉得你不会拒绝。” “所以你是刚被帕拉塞尔苏斯先生拒绝了，觉得很没面子，随便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学生找补，对吗？！” “怎么说呢，你非要那么想。也不是不行。”
我曾经以为这句话里的字面意思就是全部。然而现在，我突然理解了更多的含义。我不紧不慢地走了几步，在他们三人的注视下从地里拔出了长矛，然后伸出手，红色的火焰在手心蒸腾。凝聚成双足飞龙，闪耀出令我自己也会感到窒息的压迫感（此刻我无比感谢礼仪院的教育。除了教会我做很多华而不实的好看药水，还教会了我吓唬人），“那边那两位大哥，你们是不是在找我？” 飞龙嘶吼一声。那两个可怜的护卫队员策动马匹，一溜烟消失在了路上。
我舒了一口气，看向身边的那个小男孩。 “孩子，你跑啥。”我说，“你为啥会觉得你能跑过一群受过专业训练的护卫队队员？” 但是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是您。”他说，“我找了您很久了。昨晚您在做什么？” 他还好意思问。由于这家伙的打断，昨晚泰克莉莉没有吃饱，正在我胃里蠕动着。我烦躁地原地踱步。“呃，一些神秘的仪式，与你无关。” 他眨了眨眼睛，然后朝我走了几步，从腰间摸出了一个钱袋。里面零零碎碎的银币和铜币闪着光。“您是不是需要帮助……您也看到了，反正我应该是回不去了。”
有了这孩子的指路，我们很快就摸回了东禾所住的小屋。他正倚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盹（机械的身体还需要睡觉的吗），在我的手碰到大门前，他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大步流星走上前，拉开金属的栅栏门，在我面前停下，目光落在我身上，呼出了一口气。 “还好吗？” “你猜。”我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回答他，然后把身后的孩子让了出来，“路上顺便捡了个小孩。” “什……好吧，我确实看得出来你的状态还好了。”他笑得很勉强，目光转向了阿贝尔，“啊，你是洛里克镇的那个——” 阿贝尔倒退两步。 “别怕。”我和阿贝尔说，“这个大叔脾气好得很，而且很好骗。” 东禾朝我翻了个白眼。
那天晚些时分，阿贝尔睡下了。我也处理完了我身上的伤口，和东禾讲述了这几天的经过。泰克莉莉缓缓地从我的口腔里爬出来，在我的手臂上缠绕成一团。东禾注视着它沉吟了一会儿。 “‘阴影’会撕咬宿主……这和之前预估的结果真的差太多了。” “确实。” 东禾就叹了口气。“看来并没有什么方法能够一劳永逸地、让所有的法师都解除铭印。” 我们俩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东禾。”我突然说，“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他愕然地看着我：“怎么连你都会用交易这个词了。” 我想了想：“因为我意识到你确实是一个好人。”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3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