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双亲从没有直白地说过我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在我看来,他们爱我,也觉得我是个麻烦。和别的自由人一样,我的母亲和父亲深受“法师原罪论”的影响,脑袋里灌着的都是老一套:法师悲惨的命运、可怕的下场、容易失控的铭印……他们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们的孩子会长成被蒙住眼的、横冲直撞的牛,一头闯入无间地狱。当我预测事物走向的天赋逐步显露的时候,他们发现比起别的法师,我显得更“正常”。所以他们——甚至我自己——都对我有了不切实际的期望。他们,我的自由人双亲、邻居、童年玩伴与老师,他们可以把一个有着不同的信仰或是没有信仰的人视为同类,但是他们把法师视作不务正业、稀奇古怪的“那个玩意”。我读的是普通学校、做的是自由人都在做的事情。在自由人的学校,我努力假装自己和大家一样。那感觉很奇怪,就像一个成年人开始学习用非惯用手写字,或者像一只混在四足动物里的壁虎、一把杀人的剑只被拿来削铅笔那样。 母亲说,她觉得我很痛苦,于是建议我还是去法师学院上学。自从父亲和弟弟带着家里的大部分财产走后,母亲消沉了很久。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她慢慢振作起来。她开始参加聚会、开始和她以前很少和我提及的、南方的亲人联系。那时我惊异地发现,从小我认识的那个沮丧而易怒的母亲逐渐放松了下来。我记得她是怎样从飞鸢塔上取下印着象征卡瑞克地区的船只的徽记,笑盈盈地小跑向我的。她开始和我计划未来,和我谈我将来要就读的七校联盟——位于水晶城,是白河领最好的综合学院。她说,等我毕业之后,她就打算回卡瑞克,去和她的姐妹们过日子。我问,为什么不是现在去呢?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说我要在水晶城念书啊,她怎么能离我太远呢。回到房间里,我撕掉了七校联盟的申请书,给王城的默然学院写申请——这让事情变得简单很多。第二年八月,我和妈妈在月镇的渡口告别,她乘上往南的马车,我坐上往东的船。此后几年我会收到她给我寄来的信件,带着钱、带着南方不知名的花瓣、带着厚实的业已风干的树叶,带着关于生活里微小幸福的絮叨。我给她写些报喜不报忧的信,走过被大而宽阔的梣木遮掩的林荫道,交付给飞鸢塔的看守人。巨大的机械鸟驮着汇集无数思念的信件扶摇直上,飞向我一辈子都抵达不了鲜活而真实的生活中去。 那就够了。
独自求学之初,我依然感觉不适应。在一家酒馆打零工的时候,有次,酒馆的老板塞给我一块面包。我捏着面包闻了闻,和他说,闻起来不像坏的啊?那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我:“今天现烤的面包,送你吃的啊。”我半信半疑地应了一声,咬了一口,表皮酥脆,内里的蓝莓果酱溢出,嗓子里满是果肉酸甜微涩的香气。很好吃的面包,没有发酸,不是恶作剧。我在月镇的学校里的时候没有这待遇。更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同学们会认真听我讲话,而且把尊重别人视作理所当然。我至今都会怀念她们,她们谦和有礼、处事得体、从小就从家族那里受到良好的魔法教育。我从她们中间取得了很多力量。我的性格在那几年快速舒展,我想那时我是有些膨胀了。我开始做我自认为和我的铭印“仁慈”互相贴合的事情:通过我的预测天赋,去指导他人的生活。 在我的铭印碎裂之前。
偶尔,我会和菲洛斯讲起我的一些过去的事情。我要的很简单:她的同情。人类会把示弱看成是信任的表现。她是我在水晶城接触到的第一个和阿诗蒂相关的人,看上去孤僻、简单。一个合适的情报来源。 我的小伎俩对她很有用。我们熟起来了。
有次,我去日升区的兵营找她。她的小单间在一排为夜游者们提供的四层小楼的阁楼上。是黄昏,走廊异常干净,如同神殿一般。她的房间门半掩。门口的窥镜转了转眼珠子,把眼皮合上了。门里出人意料地空荡。房间里的大块头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一张高低床。一扇向里开的窗户敞着一条缝,露出远处萨图恩山脉的浅淡的轮廓来。桌子上胡乱堆着几本书、几摞信纸,一把短剑压在那堆纸上。一只与房间格格不入的彩釉碗也在桌上,里面盛了几包装药的棕色白色的小纸包。桌下,磨刀石和横躺着的凳子呆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和一只大敞的行李箱一起。她常穿的斗篷胡乱堆在箱子里面,上面结了棕色块状污渍。高低床拉着帷幔。当我的视线转过去的时候,菲洛斯正从帷幔里面探出半个乱蓬蓬的脑袋亮晶晶的灰眼睛看着我。 “我刚起。”她说,“等我一下。” 一阵窸窣声后她从床栏上一跃而下。她的深色里衣上缝有水晶城的花纹,看上去依旧是夜游者的制式服装。她的袖口有同样的棕色污迹。我不清楚那是否是新鲜的血。她伸手掀起同样被灰扑扑的帷幔遮掩的下铺,我看见里面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玻璃瓶,有的空了,有的没有。她拿了两个装着液体的瓶子出来,随手整理了一下帷幔,递我一瓶。液体是半透明的橙色。我拔开塞子尝了,是果酒。 “没别的椅子,站着喝吧。”她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说了,啵一声开了瓶塞,随意把瓶塞抛在桌子旁的一个纸篓里。我也有样学样。她打开窗子,夕阳的余晖毫不客气地闯入这间小屋,将灰尘映得纤毫毕现。她喝了好几口酒,望着窗外:“该死的一天又开始了。” “夕阳无限好啊。” “好吗?”她说,“好在你是今天来找我。我刚完单任务,能有几天假。” “什么任务?” “处理几个人。”她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用瓶子对着窗户外灯光渐盈的远山,“那就是净界山。那儿最近有几个不长眼的在搞事。” 我也喝了几口酒,液体挂在喉咙上,辛辣,令人不适,“矿区的事也要夜游者负责?” “那不然呢。” “我还以为会是启明人 。” “不出大问题就用不到启明人。”她语气里带了几分骄傲,“那群人里有不少连血都没见过。” “也是好事。最起码说明太平。” “这倒是。” 我又抿了口果酒,这下我有点习惯它的味道了。“你平时就住这里?” “是。” “看得出来你没什么物质追求。” “直接说乱没关系的。”她转过脸,半张脸在屋子的黑夜里隐没。“我确实不是那个意思。”我举起双手示弱。她噗嗤一笑。 “对了,她们看中你了。”菲洛斯说,“阿诗塔那和阿诗蒂。也许她们会邀请你加入安魂者协会,成为一名顾问。” “真的吗?”我睁大了眼睛。这一天来得比我想的要早。 菲洛斯显然误读了我的心情,她拉开下床的帷幕,把酒瓶子丢进去。灰纱幕里叮叮乱响。她摆弄了一下头发,从箱子里捡起她的斗篷,领口处水晶城纹样的钢制纽扣在窗外的微芒下闪光,“我早就能猜到。你见过老城主,还是那位的学生。” “我很荣幸。”我轻轻笑了一下。 “相信自己。”她突然凑上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拍拍我的肩膀,“挺好的……我还见过个和你一样一来就入了她们眼的法师。”她把斗篷穿上,走到门后的镜子前,取下挂在那里的梳子,把头发仔细拢了拢,“也是在夜游者队伍里的。他很能打……我听他们说,你的天赋是预测?” “是。” “那你能看到别人的将来吗?”还不待我说,她又以极快的语速说了,“算了,其实没那个必要。” “什么?” “反正是不得好死。我说我。”她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衣领。天色暗了,她还没有开灯。 “你怕铭印崩解?”我又喝了一口酒,“还是……”她的工作性质? “都差不多。” “……命运不存在。” “神棍说这种话最不可信。”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眉头已经蹙起来了。她直起腰来,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了火折子,点起了一盏很老式的油灯。斗篷的角微微撩到了我身上的袍子。“怎么还用这种灯?”我问。 “从小用惯的东西。”
一段时间之后,我完成了有关安魂街改造的初步方案,由菲洛斯替我递交到安魂者协会。在我约定向她取结果的那一天,她迟迟没有来。我于是打开八音盒,随着只有我能听到的旋律响起,象征界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在无数的几何线条中我看到属于她的原质气息弥漫在大街小巷之间。我任由自己的躯壳信马由缰,最后我的脚步在维纳斯区的塔恩·拉曼教堂前停下。我本来不应该进去,因为教堂里有一个我不想见到的人,但我实在不习惯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等待。 教堂似乎在前一天举办过一场大型弥撒,因此今天显现出一副不该有的门可罗雀来。院落外的金属门半开不闭,有种欲拒还迎的动人姿态。我进了大门,只消穿过一道门廊,菲洛斯的声音便清晰铺展在我的耳畔:
“……所以你们就这样误解城主的好意?” “这还真是好意。”一个男人冷冷的声音。似乎是有法术的光芒一闪而过,砰一声什么爆裂了。 “这里是水晶城。在这里一天,就要守一天的规矩。”
我踩着碎石铺的回廊,往前走了几步。座堂的明阵入口处有两道身影,我看见菲洛斯的灰斗篷自我身旁一闪而过,留下一个穿白的男性,和他脚下的一堆石头碎片。男性慢慢地蹲下,手中白光闪烁,那些碎片纷纷扰扰地聚拢起来,凑成一只鸟的形状,重新矗立在明阵之前。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走,他的目光却看了过来,“茜茜?” 这个名字一出口我几乎有点应激,下意识地以为我这么不巧就碰到了那个我不想见到的人。然而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不是。我快速从脑海里扒拉所剩不多的可怜记忆,从碎片中勉强拼合眼前这个人的形象:兜帽下的浅黄色卷发,过于白皙的皮肤——天霜人的象征。我似乎应当认识他,在我在王城读书的时候。 又是熟人。世界上所有的法师都要和水晶城有关吗? “你是射箭很准的那个——安?” 他释怀似的叹了口气:“没想到会在水晶城碰到你。” “这里是我的老家。” 他点了点头,我注意到他脖子上的环状荆棘吊坠是塔恩·拉曼信徒的标志。他略带热切的目光让我感到浑身针刺一样。我并不擅长记住与人相关的东西,能叫出对方的名字,再回忆一二往事对我已经难得。我们大概是在一家叫醉蜂(还是醉蚁?请别让我回忆,拜托)一起帮助老板照料过后厨,对方似乎曾经用简易弹弓给我打下过一颗树顶的松子。那颗又大又挺括的松子在我书桌上摆了一段时间,然后像大多数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事物一样渺无踪迹。是个熟人。“我来找刚刚那个女孩有些事。” “找她……?两个阿诗的走狗?” 我不安地瞥了眼灌木丛。他注意到我的眼神:“你认识她?”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3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