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等于零。” 他猜到了我不想说的事实。但是毫无作用。 “在我自己的事情上,我总是能选到那个最好的未来。”我这么和他说,“所以您不用太担心我这里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您想要的未来是什么。我知道我能力有限,但是我会去试一试。” 但是他只是拍拍我的肩。 三天后,他失踪了。与他一起失踪的大概还有他的那位老师。我去找他的时候,看到他所住的院落里立着一位戴面纱的黑衣女人,好像一直在等我。 这两个人不会再出现了,我听他们说过你,茜茜,所以我在这里等你。那女人说。你如果和他们做过什么承诺,就作废吧,去开启你的新人生吧。 我睁大了眼睛,猜到了发生的事情。 至今,我都不愿意直接将那件事情讲述出来,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会觉得别人能为我做到什么地步。我也极其厌恶这种事情,这种让我觉得我欠下了更加无法还清的债务。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院子,打开了口袋里的八音盒。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只有我的视野越来越宽、越来越宽,直到整片天地都变成了一团团交织在一起的风。他为我留下的八音盒上还沾染着属于他的魔素。溯流而上,河流的上游已经空了。
我还来不及知道帕拉塞尔苏斯·波迩切让我联系的那个内应的名字。一只失去目标的寻回犬、一只断线的风筝。
之后的几天我拼命回想我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试图在记忆的丝网中捡拾起任何蛛丝马迹;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和他认识于校外,并不是学校里通常的那种师生关系,称呼他导师也是个人的私心;我们见面频率并不高,一周一次或两周一次,由他指导我的课题,和象征界有关。我不曾问过他的过去也不曾问过他将来的计划,我只知道他曾经是王城默然学院的讲师,因故辞职。我在学校的图书馆偶然翻到过几篇署名“榆树”或者“狄俄尼索斯”的论文,几乎都是有关象征界和现实界的,遣词造句都是他的口吻。奇怪的是有关他进一步的信息都被抹去,学院里其他的老师也对这个人讳莫如深,我就也不再进一步探问。当时我确实没什么探求欲望,从不关注校内大事也从不去参与竞赛评比。他好像觉得我毫无存在感,对这样的我不甚满意。“你不能总是不争。”我导师曾经这么和我说,“不是你的你可以不要,是你的你总得拿到手。”我说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属于我的东西,王朝都在更迭,一个卑微个体更没有多少自主权,说不定明天导师您就变成失范体把我炸死了,那我就算真的攒下了什么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说他觉得他被我气得胸口疼,我说得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人的身体是人造的,你根本没有心。他就问我:“那你铭印崩解的那天为什么求我救你,你死在那里不就得了?”我想了想说,那应该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不能作数的。他朝我翻白眼,问我怎么不去饿死。我说每当饿的时候我就想吃东西,这也算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不能作数的。这位平时善于长篇大论的前著名学者罕见地迟疑了。他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我,用安泽话说: “殷四时你是不是有病。” 我很少听人叫我的本名,我的神应名就是茜茜,非常简单也非常烂大街的昵称一样的名字,最大的好处就是别人叫起来毫不费力,能给别人少添麻烦,我很喜欢。乍一听我的本名,我的心里还有些激动。我说我都忘了我有个安泽名字了,他说他现在对我说出的任何话都不会感到奇怪。我说那就好,要不让您苦恼我也会感觉很麻烦。他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在不甚明亮的光泽下他脸部的动作像一只被雕刻得滑稽的人偶。于是我转移了话题,说我最近稍微攒了点钱,给他淘了一些旧书。他显然有些动容,接过我的礼物,放到他身前的桌子上。以他的阅历他当然不会在意这点东西,但是看起来他很开心。他接受这个交易,他救了我,还送我能让我脑内的图景更加清晰的八音盒;我给他情感价值,还要帮他去杀死阿诗蒂——尽管那时我对这位“公爵大人的妹妹”不甚熟悉,也知道这样做不一定是“对的”,但是谁要我欠我导师这样的人一条命。我把这些故事讲给菲洛斯听(自然我把阿诗蒂换成了一位杜撰的大贵族),菲洛斯放下正在对比的两张“赏金犯人”的名单,像在打量一把会说话的小刀一样打量我。“你甚至没有试图拒绝过。” “他救了我的命。”我说。 “但是你从来没预料到他们救你是为了让你和另一个人去死吧。” 这个角度我倒是从来没想过。“他救我的时候我们俩素不相识。本来就是我欠他的。” “也有道理。”菲洛斯沉吟,“好在你现在自由了。”
自由了么,我?我并不需要这样的自由,我为了他们赋予我的目的做了许多工作,包括背下了巨大的城防图、翻阅了无数资料、了解了常人无法知道的水晶城的秘辛。放弃意味着背信弃义、意味着我多年来都在朝着一片空无努力。不,我想要贯彻他的愿望,否则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会缠绕我,令我慢性窒息。我走过长长的地下隧道,淡色的天幕呈现在我眼前。是清晨。安魂街里不分昼夜,令人生物钟都紊乱。我和一个打了个哈欠的梭巡队员对视,那姑娘放下捂着嘴的手,对我友好地笑笑。我也回她一个微笑。再走过一条街,和三五个人站在公共交通站上等候。站牌上的红指针咔哒一声,在破晓的薄暮中有一辆巨大黑色怪兽缓缓驶来,减速,在机械发出一声叹息一样的声响后稳稳停下,公共无马马车的车门随之打开。我上车,从随身钱包里摸出几枚硬币,将其弹入用来收钱的狮子雕像口中。准确无误,一个好的预兆。我拍拍它硬邦邦的金属脑袋,在车厢里找了个位置。车子吱吱扭扭地开动了,一路往坡下行驶、往东行驶,穿过清晨的朦胧,穿过高高在上的日升区。
现在,那本书的viii页就摊在我面前。 最初的创世神名为“卡俄斯”,意为“不可知、混沌”。在加拉泰亚的山川河流都被创造完毕之后,卡俄斯陷入了沉沉的睡眠。梦境中,卡俄斯看到一位纤长瘦弱的人影,自称是卡俄斯的一部分,现在有了自己的名字:萨瑞提亚。 “既然是我的一部分,为何要离弃我?” 萨瑞提亚回答:“世界是守恒的。你既将你的造物从你身上剥离,那你必然要将虚无从你的身上剥离。我并非离弃你,而是同你的造物一样从你身上分离。我将成为你忠实的影子、你意识的罅隙,在你分神的时候,替你照看你的后花园。” 于是萨瑞提亚与卡俄斯共同执掌加拉泰亚。卡俄斯是光,萨瑞提亚是影。卡俄斯创造了太阳,萨瑞提亚创造了月亮;卡俄斯创造了和平、充实和希望,萨瑞提亚创造了战争、虚无和绝望。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之后就是长篇累牍的相关节日与习俗简介。我盯着奇数页上一幅精致的插图,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青色的球状世界上交织。毫无疑问,梦中的那个意象再一次欺骗了我。这里没有答案,只有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老掉牙的童话故事。从虚幻的世界中寻求现实的答案也许本身就是一种错误的做法,而谜底也许就是谜面本身,徒劳的求索只不过证明了我天性的愚笨。我突然感到很是疲惫,我需要一些现实界的东西将我从意义的牢笼中暂时解放,抑或我需要彻底遁入那个虚空的世界,以抛却无谓的挣扎。我闭上眼睛,捕捉空气中感情的流动——现在我没有带那只可以加强我所窥幻境的八音盒,但是没关系,我能隐约感受到它,那张链接着万事万物的网,一切存在的影子。它大大方方地盘踞在整座水晶城甚至整个加拉泰亚的上空,大而化之,无所不至。 1.月镇:位于白河领辖区,是白河领重要的贸易产品中转基地,虽名“镇”,规模也不小。 露与电(二)行识 你得有一颗心,一颗明了航向的心,这样你的身体和语言才能成为为你所用的权杖。 其实你应该很清楚我的意思。我的导师这么对我说。很久以前,我就和你说过,别太把很多事情看得那么重。既然事情都变成这样了,你就应该丢掉那些不值一提的前尘旧事,去尝试一下别人度过的那种生活,那种正常的生活。 闭嘴。你只是我头脑里的东西。 他就无奈地笑。真的东禾会怎么讲话,你比谁都清楚。 这句话像极了那些摸着水晶球神叨叨的人进可攻退可守的伎俩。我对这种充斥在我人生中的哑谜很是厌烦。不,我不清楚。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不了解他,所以我只能想办法去摸索。但是一旦明了他的愿望,我就应该不打折扣地完成,至于我愿不愿意,这不在承诺的范围之内。 为什么非要知道这个人生平的全部,才有资格觉得自己了解他?知道和了解不是一回事,你对你身上发生过的事情有数,你就了解你自己吗?你当然了解他,他也了解你。否则你不会选择他,他也不会选择你。 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我说。你这个象征界的影子。 于是幻象消失了。然而它刚刚的话直直地坠入我的脑海,如同涟漪一般荡开、再弹回。回声不像我的导师,倒像个女人。我的头开始疼。
离开导师之后我像骤然遭逢了永不停息的风暴,黄沙漫漫、终不见日。别的人到底是怎么理直气壮地生活的?很多书里都在描述,一个人如何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英雄,“紧握那有关权力的权杖”。而我连理想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曾问过我的双亲什么是生命的意义,他们和我说大部分人不想这么多,“随便活着”。我的老天。 我的家乡月镇,是“随便”的沃土。月镇和水晶城一样隶属白河领,属于波迩切家族的辖区。在月镇,各种族各信仰的人都能和睦相处。我待过很多以“多元化”著称的城市,但是我觉得哪里都和月镇不同。王城,谁都知道,在王城只有塔恩·拉曼的信仰被视为公义;水晶城,波迩切家的人不喜宗教,各大教派在这里都低了一头;卡瑞克城,这座南方的港口城市自带水汽和匪气,远不如月镇那样宁静安逸。在月镇的公共神龛里,涂了金的太阳神塔恩·拉曼的小雕像、黑曜石底座的死神梅尔的神符、银线和彩丝绣的卡俄斯画像并排着挤在一起,共享一张铺了红丝绒的方桌,其上点着许多风格不一的长明灯;离神龛不远的地方,安泽人们形态各异的祖先牌位、述异人总是更换的王室成员雕像就在石头的小祠堂里面好好摆着。香火味和清冽的瓜果味,与各色皮肤的人一起挤挤挨挨。每逢天霜人自然节的晚上,各处都会贴满剪成动物形状的树叶,它们飘到河里、湖里,以及用来防火的储水罐里。清晨,我总是被楼下高声朗诵《黄金律》的信徒吵醒,我父亲在这种时候总是免不了对“那个管火的神”——塔恩·拉曼——抱怨几句。月镇是一地碎镜子,将这个世界的角落映射,不管你怎么活、怎么过日子,都是自由的。自然,这种自由只属于自由人。我有对自由人双亲,母亲来自卡瑞克,父亲则是安泽人。六岁觉醒为通灵者的时候,我经历了连续十几天的发热,梭巡队的人说像我这样的孩子,成为法师简直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于是很快,父母再要了一个孩子,然而弟弟比我还早一年显现出通灵者的特质。父亲固执地觉得这是这个“不三不四的地方带坏了他的孩子们”,这种信念被他客居他乡的愁绪无限放大,变成了一个罩子,遮盖了她的眼睛。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从挑剔月镇发展到和母亲吵架动手。最终他带着弟弟回到了他的故乡安泽,此后我们再无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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