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那话的时候居然还挂着一丝笑,但瞳孔却凌厉。我一定是疯了,那一瞬间我居然被她的眼睛迷住了。我见过很多双灰眼睛,我导师,菲洛斯,阿诗塔那。我导师的瞳色沉重而又黯淡,只在偶尔的狡黠或温柔中透出一点光来。菲洛斯的瞳色沉静而漠然,会在你的目光直视她时迅速挪开。阿诗塔那,我只远远看过她,她的眼神泛着冰冷的光泽,就像是运转良好的机械齿轮。而眼前这一位的眼睛如同罩了一层灰的蕾丝花边,在不存在的风中那花边轻轻摆动,露出其下尖锐的利刃。我突然进入了那种恍惚的状态。又一次,不借助八音盒,我捕获了别的存在——阿诗蒂——的象征。在象征的世界里她是一只空空如也的蝉蜕,其上密密麻麻刻着古平原文,那个一板一眼的字迹我很熟悉,我在王城见过,是帕拉塞尔苏斯·波迩切的字迹。待我再要细看,下巴上收紧的力道将我从那种混沌中拉了开来。我被她摔在地上,阿诗蒂轻哼了一声,瞳孔里那闪着寒光的尖芒又倏忽不见。她施施然走开,把我留在了那个空寂的房间。我这才感到一阵刺痛。我把手摸向下巴,手指上沾了一道红色的血痕。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害怕?但我没有。原来这就是阿诗蒂。有一千对眼睛就有一千种不同的灰,但是所有的灰都是灰,所有的白都是白。 “她大概只是忘了。她和老城主关系一向不好,一时情绪激动也——” “你觉得是这样吗?”我问。 菲洛斯就沉默了。 “其实也无所谓的吧。”又过了一会儿她说,“反正你也没出什么事情。” 我朝菲洛斯翻了一个白眼。“只有你才觉得无所谓吧。” 她愣了一下,笑了笑。“可能吧。”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很久以前,当我怀着担忧的心情,和我的双亲描述我所看到的我的未来——自然,既然是可能性,自然少不了发疯、死亡、铭印崩解——然而父亲一巴掌打断了我,说谁要我会成为法师。那就是父亲的作风,我早就习惯了的。他和母亲恐惧我自幼就表现出的特质,而他们两人相互之间也不见得多么包容。自小,我就一直生活在如同潮湿空气一般无孔不入的恐慌之中:我是法师,也许总有一天,我会和那些故事里的或是我亲眼见过的法师一样,迎来变成怪物的结局。这种恐慌也被发生在安魂街的那场屠杀加强了:金钱和权力会被剥夺,武力会被更大的武力镇压;幸福可能消失,知识可能落伍,身体(那些因为疼痛而干扰阅读和出行的日子糟糕极了)也随时可能带给我多余的负担。在我还待在我的故乡月镇的那些日子里,那些未展开的幻象让对外界的感知变得异常迟钝。我经常会忘记痛苦、过度思考、不知冷热,这更加坐实了我是个异类。我得到过某些同龄人的不怎么友好的对待,不过我总是很轻易就原谅了他们,因为我能从所谓恶行背后看到对方身上那种对未知的恐惧。渐渐地,我有足够的理由觉得,某种程度上,我比我的同龄人甚至双亲都成熟。我应该去包容他们。十二岁那年,我为自己选择了“仁慈”作为铭印。我想那就是这个天赋的真正用途——它不该属于我,而是该属于我身边的人。 这种思维贯穿了我的青春期。那时的我很——用褒义词来说——“无私奉献”。我总是对别人的话唯命是从,以他人的喜乐为喜乐。有段时间我甚至被人称为“某某人的狗”——那些嘲讽试图让我觉得我很低贱。但我心里很清楚我只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满足我的某些需求。我以我的天赋,向同龄人交换我所需要的感情上的安定感。我在每一次事件(不管是我的朋友希求陪伴、物质还是选择指导)都以我能看到的最远的未来为时间单位,做出了当时的我能做到的最优选择。我曾无数次微调、干预、放大过事件的发展,在不明白我能力的人看来,我很努力,运气也好。但实话实说,并不愉快。不是每个人都能精确地意识到我在做什么。我的朋友觉得我经常遇到背叛——那种,你懂得,青少年式的背叛:帮助了一个人,对方却怀疑我的意图、或者不识好人心,然后做出一些很让我难堪的事。库里是维护过我的一个人之一,这样,当他与一个同年级的人发生矛盾的时候,我就托人在当中调节,而他也道谢了。再之后看到他,他似乎总是陷入麻烦,不是交际的就是学业上的;他总是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看向人的的目光胆怯而热切,如同一只来到新世界的原始人那样跟随在人的身后,重复他人话语的最后几个音节。在我的视角看来他毫无疑问身处苦海。象征界曾告诉我每个个体都有着无穷无尽的潜力,没有谁不能够脱离那种烂泥一样的忧愁,到达更干净更明亮的地方。我自认为先天就比同龄人早熟,所以怜惜包括库里在内的、还未到达彼岸的人,经常告诉他们什么是“应该的”,什么“不应该”。往往,这样的建议会奏效,对方按照我说的做了、并且真的得到了助益,我也就得到了我的回报。 不过,我在库里身上得到的大部分都是挫败感。帮他完成的校内任务,他下次似乎还想要我帮忙带着做;教给他的人际交往技巧,他似乎也从没运用过。我播撒出的努力,就像在填一个永远不会满的无底洞。十几次之后,我感到自己开始烦躁。当这种情绪出现的时候,我开始猛烈批判自己:你怎么能对一个孩子烦躁?这不是一个以保护者自居的人应该有的情绪。一定是你的引导方式不够好。俗话说,没有笨蛋学生,只有笨蛋老师,不是吗? 有次我问他,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成为什么样的人?他棕色的瞳孔颤抖了一下。我不知道。 焦躁沿着我的胃攀爬了上来。……你怎么能不知道。 也许是,也许是和你一样的,讨人喜欢的存在。 具体呢? 他沉默了半天不答,半晌才道:我感觉我在许愿。 那就当你在许愿吧。 又是寂静。他的头低了很久。我也想拿到序列六的评级。 只是这种事?这样的愿景有些太轻易了。 “我来教你。” “你还真是个好人。”某日,谈及库里的时候,菲洛斯这么评价。 “我倒是希望我是。”我吐了一口气,“但我做不到。我不明白,他既然有那样的愿望,为什么不去行动。难道序列六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也许他只是随便一说。”菲洛斯伸了个懒腰,“只有你当真了。” 是吗?是的吧。也许?“但是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待在糟糕的状况里头。”我看着我的指尖,它逐渐模糊了,属于象征界的幻觉又开始缠绕着我。 一次团体竞赛中,我把最简单的发言部分交给了库里——这样他就算我小队的一员。那种比赛,只要参加了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在期末评分上取得一些好处。我们撰写了发言稿,和他说了一定要背熟。然而到了那天他拿着稿子上台的,好好一篇稿子被念得断断续续,整得台下的评委皱眉。我坐在台下双手发凉,想起昨晚他信誓旦旦告诉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是我亲自选的他。 竞赛结束后,小组成员们找到了库里,想要一个交代。他从背包里缓慢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缓慢展开,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我一直在给你们添麻烦,我们还是不做朋友的好。” 我的大脑空白了一瞬。我是不是有什么病,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耍着玩?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你说怎么办吧。” “下次——” “你还想有下次?!”一个女孩尖叫了起来。她是为这次竞赛付出最多的那个。 “对不起。”他把头低得更深,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别苛责了,他们都是孩子。 ——但是这件事总得有人负责。是谁? ——我不知道。大概是我。 ——何必呢?你替他着想、为他付出代价,他呢?他只是什么都不做—— ——他们都是孩子。 这些繁杂的声音一连数日在我脑海里回荡,使我疲惫。此后的日子里,尽管在常人看来我与平日无异,但是我心里清楚,我似乎负担不起自己原先赖以生存的生活方式了。又一次小队竞赛的时候,一个平素与我不是很熟悉的女孩儿跑来,想要和库里一样,不参与组内工作,只做最后的宣讲。 “我会比你们上次的那个人做得好一万倍。” 然而我再也不敢也不愿拿群体的成果赌他人的许诺、做我的“帮助游戏”。我拒绝了她。 “只是拿这种好差事去讨好男人么?”我早已忘了那个人的面庞,只记得她脸上那种轻飘飘的笑意,“你真贱啊。” 我的手比我先动了。待我反应过来之时,我已经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巴掌。她脸上的指印迅速浮了起来。然后我把手伸向了她的脖子,她的脉搏在我的手心跳动,她惊恐的表情让我的血液上涌、感到一种从未感到过的快意。然而,就在下一刻,黑色的虚无火焰从我的胸口绽开。 我违背了我对铭印许下的誓言。 往后的记忆都比较模糊了,只记得火焰烧灼的切实的疼痛。疼到一定程度就是意识模糊,意识模糊之后还是疼痛。在某个意识比较清晰的间隙,我听到我身边有一群人在讨论怎么处理我。救命。我想喊,但是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张开嘴也变得如此艰难。不行。不能。我不愿这样结束。我不想走到我的双亲给我预言的那个未来中去,也不想让父亲知道我的结局以后说出“果然如此”。这样想着,我的灵魂突然挣脱了躯壳的束缚、摆脱了那黑色的火焰。我走出了关押失范体的小牢房,把我的肉体留在那里。 我走到外面的办公室,几个熟识的老师正在聊天。我想和他们说我就在这里,但他们根本听不见我的呼喊。我伸出手想要拍打谁,却从他们身体中徒劳穿过。我走出楼道,我在校园里奔跑。但是没有人能注意到我。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的脚下变了。平实的大地突然变成了万花筒般不断变化的几何阶梯。四周的建筑和人群也开始模糊、淡化,巨大的幻觉如同鲸一样在我身边摇曳,想要把我吞噬、同化。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几百年,也可能是一瞬间。我面前扭动的幻象,居然开始组合成了一个有意义的图案。一扇门。门上钉着的银牌刻着一只粗糙的手绘鸟头。门在我面前打开了。一只黑鸟从门里飞了出来。它落在我面前不到两步的地方,然后变成了一个人。一个棕色皮肤、黑发黑眼、头发卷曲的男人。他穿一件象牙白的长款高领外套,其上点缀绿松石,衣服上挂有多到夸张的金饰。 “我感觉到有人的气息。”那男人说,“所以过来看了看。” 我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头昏脑涨。有那么一会儿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讷讷地看着他。我注意到那些金饰的细节和衣服的暗纹都在疯狂变动着,就好像这人的存在并不稳定。他也看着我,但是目光似乎穿过了我,看向某些别的东西。我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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