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里是——?” 我的声音把男人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乱流之地。活着的人不应该久待的地方。你是怎么能待在这里的?……不过,既然你都看见我了。”他说,“那我倒是可以指给你一条出去的路。”他摊开手,手中出现一朵琉璃色半透明的花,花朵如同有灵性一般,径直飞向我,停留在我的眼前。“正好,你可以帮我把这个带给他。” “谁?” “他叫东禾。”那人笑了笑,笑里有一丝哀伤和怀念,“是个不一定靠得住的家伙。” 我伸手,那朵花停留在我的手心。如同万花筒开始摇动一般,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急剧变幻,刚刚那人的面目早已不见。我突然想起我应该对他道声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似乎就已经这么被我抛下了。我还没来得及懊悔,眼前的景象就突然变得稳定,我发觉自己踩在了地上,踩在了有序的规则和熟悉的事物所构成的大地上。四周是一个房间,而我的身前有个伏案工作的人。我手中的花朵颤动了一下,那人也如感应一般转过头来。“救我!”我朝着他喊。他对我伸出了手。我的意识重归灰暗。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正躺在学校的医务室。医师告诉我,我只是魔法回路运行不畅、突然晕倒罢了。我拉开衣领,胸口的皮肤已经像是被火焰烧灼过那样鼓胀发黑、凹凸不平。我的铭印就这么碎掉了,但是我还活着、甚至还能使用法术。他们说“我运气好”,是有一位从前在这里任职的教授正好路过,出手帮了我。我问他们要了那人的地址,打算去道谢。当我看到东禾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一切不是幻觉。 他成为了我的导师。我和他默契地没有提起我那天在幻境中遭遇的到底是什么,只不过大约一两年后他还是吐露过一点聊胜于无的信息,说乱流之地是象征界的最深处。那几年来,我的导师一点点告诉我怎么“看”得更精准,怎么更好地掌握自己的能力。他借了我一间小的工作室,嘱咐我随意使用,他本人从不进入,从不干涉我在里面的所作所为。简直是雪中送炭。在那件事刚发生的头几个月,我不愿出门见人,常把自己锁在那间屋子里直到不得不出去为止。在待在屋子里的日子,我会写写画画,做些胡乱的实验。有次,我把里面的一架仪器弄坏了,几乎是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去找导师说明原因。但他根本没当回事,只说我改天叫人去买新的。 这间屋子给我的那种富足、安宁的体验,让我心里盛入了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一切扰动的石子都轻易被冰凉而深沉的水底所包围。我没有被那件事毁灭。当我再在学校里碰到那女孩时,她恐慌地跑开了;胸口留下的那个烙印已经无法抹去,但除此之外,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有一天,在某个秋高气爽的黄昏,我从我的安全屋中出来,凝视着路边一丛开粉紫色五个瓣野花的花丛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如同蝴蝶一样在我身上停留。我不是没想过干脆躲入小屋成一统,看书、读写、做实验,永远不面对外面的世界;但另一个声音提醒我这不可能。学校的课业要完成,母亲的家书要回(还要把语言修饰得漂亮些),烂摊子要收拾,而我的未来也得筹谋。我的导师问过我,我想做什么样的工作。我心想您不会想把这个都包了吧,那我欠的债得用命才能抵清了。不过我还是认真回答了,我说首先不要给人添麻烦,然后希望磨磨我的性子,像上次那样的失控我再也不希望经历了。他问我具体待遇呢?我如实告诉他,对现在的我来说,安定比一切都重要。他若有所思,然后从身后的书架抽出一本书,翻到一篇论文。这篇文章认为,幼年时期的养育环境很大程度影响了法师个人的天赋。我在他面前当场读完,他问我有什么感受,我张了张嘴,觉得我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答不上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和我立下了一个约定,他希望我在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而不是应该做什么之前,再也不要随意干涉他人因果。在他离开我后的这么多日子里我都记得他的警告 ,直到遇见菲洛斯。 当我那场作为《象征界在魔法领域中的应用》的论文叙述结束的时候,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长条的桌子呈现在我眼前。透亮的天窗上散射出来夕阳光芒的影子。 “想法和行动力很棒,虽然还有不足之处。”身穿燕尾服的年轻男性对我说,“然而来判断你的能力已经足够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成为安魂者协会的预备人选?” “我很乐意。”我说,“但是我不知道我能否胜任。” “判断能力是我们的事情。”他说,“你只需要做出你的决定。” 进入安魂者协会,获得正式成员的身份,水晶城大部分的地方就会为我开放。这也是帕拉塞尔苏斯计划中的一部分。我微笑了。“我愿意。” 散会之后,我没有往正门,而是走到外面的阳台。菲洛斯靠着一根大理石柱等我。 “结束了?” 我朝她一笑。“我们是一起的了。” “恭喜你。” “你最近在忙什么?”我问,“怎么好久不见?” “在萨图恩山那边干点私活。”她说,“帮忙处理一下‘魔法异常’”。 “干吗那么拼命。”我说。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大约是因为钱不够花?” 我对水晶城的基本工资有些了解。我打量着菲洛斯的穿着。“你们战职有这么烧钱吗。” “我自己花得多。”她笑了一下,“借朋友了。不打算要回来的那种。” 我装作不经意地问:“是什么朋友啊,对他这么好。” “我不好说,”她说,“不知道算不算男友。” ……菲洛斯会有亲密关系,这倒令我很意外。更意外的是她的语气。 “我倒有点好奇。”我说,“他是什么人。” “那不重要。” “……你喜欢他?”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笑容倏忽在她嘴角划过,再抬头时我察觉到了她的眼尾有种隐秘的欣悦,像是一个家教严厉的孩童想起了自己背着家长偷偷藏起的玩具那样。一种自以为甩脱了陈规戒律的自得。我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因为我曾经也抱有过这样的心情,这种以为自己真正与众不同的心情。那种如梦幻泡影一样的欢欣怎么包围过当初的我,也怎么包围着现在的她。我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来,但它就是出现了,像我以前做下的无数个预言一样出现了。她的灰蒙蒙的头发和衣服在我眼前虚化、消失,只留下她那双灰色的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我几乎以为那是我的眼睛。我假装眼里进了沙子,揉了揉眼睛,久未有过的冲动吞没了我。 “菲洛斯……你梦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她愣了愣。“……我不好说。”然后她又补充道,“平静的、好的生活。” “那这也会是我的愿望。” “你是什——”她的笑意还没有浮现就马上淡去,扭过头。我也随着往后看去。背后的门打开了,刚刚那位穿燕尾服的男性朝我走了过来。 “我还是走的好。”她匆匆地说。 我睁大了眼。这不也是安魂者协会的人吗? “他们不会喜欢我。”似乎是看到了我的疑惑,菲洛斯压低了声线,“他们要么自认为手上干净,要么觉得比我体面。他们看不起我们这种货色。” 那男人在离我们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和我和菲洛斯打了个招呼。菲洛斯也懒懒地挥了挥手,我最后瞥了她一眼,朝他走了过去。 回想起来,在那些最难熬的时候我的导师给了我一个好的样板。他和我明说他并不是什么简单的好心人,接受他的帮助即是卷入他的因果。这句话让我很是兴奋,我立刻明白他这里有我所欠缺的东西。在此之后我亲眼见识他如何和人打交道,怎么在彬彬有礼的同时不卑不亢、进退有据。我很好奇他怎么做到的,我这种人一旦识别到他人可能的需求,就会头脑发热地去尽力满足。他说,你得有一颗心,一颗明了航向的心,这样你的身体和语言才能成为为你所用的权杖。我问他怎样才能有一颗这样的心,他说,首先你得搞清楚这世界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你得看清楚你自己最想要什么。 这两者是不是反了,我问。 没有。他说。你会明白的。 我不像你那样聪明,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不是,他说,只是因为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不要对任何东西有任何滤镜,无论外面多么光鲜的人,凑近看就会发现都那么一回事。 真奇怪,他的这句话居然让我想到了我自己。于是我咬着牙说:这点我清楚得很。 他就深深看我一眼,说,看你对我的态度不像啊。我说废话,我还得在您这儿混饭吃。他笑了,说很好,看来我不用担心你。 很好,导师,现在这种情况,你大概会担心我(虽然根据我对他的了解,我很怀疑他口中的担心只是一种套话)。时隔两三年,又一次,我内心的指针又蠢蠢欲动地拨向别人的未来。在我的铭印崩解之后我曾极力避免这种心境,我曾尝试靠我和我导师的约定克制这种我与生俱来的天性。我很清楚,它也许并非出于真正的仁慈,而是近似于一种“想要发挥自己最大能力”的、青年式的跃跃欲试。去警告她,去警告菲洛斯她“不应当的命运”,这份天赋该用在同类身上,因为她亲口和我说过的,她和我一样,都渴望着心灵的安宁。我想要替她与她的苦海对抗,因为寄居在她身上的那东西也曾伤害、并且现在还会伤害我。这是我作为卑微个体的报复、我自由意志的体现。这种时候,我感到我和我那早已失去效用的铭印“仁慈”合为一体,它铐在我的血管和肉身上,带来无人知晓的荣光,以及沉甸甸的不适。 1.启明人:水晶城正式军队的名称。 2.夜游者:水晶城城主的私人骑士与雇佣兵的统称,一般被派遣执行较为私密的小规模任务。 露与电(三)亦复 菲洛斯身上的那种火焰一定是一种疫病,现在它终于传染给了我。 站在现在,在写下这篇文字的当下,我无数次试图诚实地面对自己:我对她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我猜,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能拯救别人,多半是带了点看轻对方的心态。看轻对方、抬高自己,这是生命与生俱来的本能,还是我天性中自带的傲慢?我不知道。对于她的生存方式,我不喜欢的地方有很多。首先我不喜欢她总是那么穿衣服。当我成为水晶城政府工作人员,并在人理理事会实习的时候,我开始了解到了水晶城各部门的薪酬制度和制服发放的情况。当时(大约是公元五世纪一二十年代)我作为一个初入职的文职,每四周便能轻松赚到十七八枚大银叶 ,而她那样的战职的周薪起薪就是我薪水的几乎三倍。这样的薪水,也就只有靠着贸易顺差与历史积淀而富甲一方的水晶城支付得起。当时一件普通衣物大概只需要三十到一百枚铜叶(自然上不封顶) ,战斗用的轻重甲或是附魔织物要贵上许多,但这部分衣物在指明人、夜游者或梭巡队 内部有比市面上的价格低得多的更换或者维护的服务。于是菲洛斯那件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破旧的斗篷,几乎是将“标新立异”大大地写了上去。这是我所不理解的一点。其次我不喜欢她经常说的那些话。她觉得世人多势利,不喜欢她也不屑于与她为伍。我认为那是臆想。说这点的时候她和我举证说教会的安就不喜欢她还对她口出恶言,他的话我也是听到了的;我则说他的话只是站在教会和水晶城天然对抗的立场,和她本人无关,这最多证明是她的“身份和立场”不被某个单独的个体理解。再有,我不喜欢她近乎自虐一样的生活规律:自然,夜游者的职业性质决定了不可能和正常人一样拥有定时的作息,但在休息轮岗的那些日子里,她依然保持着暴饮暴食或是一天不吃东西、又或是昼夜颠倒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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