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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啊。” “我以为你和他关系不好？” “我现在的这副身体是他给的。” “所以他还活着？！” “嗯，是啊。是不是很可惜?阿诗塔那那个姑娘觉悟不够高。” 来自黄昏的阴影将他包裹。我分辨不出他的表情，只觉得一字一句都在下刀子。但是何必呢，毕竟是救过他的人，还是他的老师，何必要希望对方去死（虽然我这种人似乎没什么这样想的资格）——？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前几日他制作失败的那瓶药剂里令我疑惑的配方。电光石火间我脑海里一个猜测划过，我不敢将它捕捉。 一定是我多想了，怎么会呢。 再见，东禾（六）毛细现象 于是他走到一旁的扶手椅上，像一只疲乏的动物缩回了自己的壳里。 和房东太太交接的手续还算顺利。那天楼下恰好有一群审判所的人带着新的法师学徒路过，这可能给她带来了一些宽慰，能让她想起她是一个被社会所支持的自由人，不需要和我们这种人太过计较。那些十二三岁的孩子们穿着用粗布扯的象征纯洁的白袍子，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腾出来的马蹄铁。他们会被送去镌刻属于教会的铭印，然后以修士的身份在教堂生活，直至死去。这些水晶城外十二三岁的、觉醒了天赋的孩子，只能从贵族的铭印或者教廷的铭印中二选一。如果你都不想要，你只能加入被称为“暗堕者”，即我们法师口中的“荒野法师”的组织，这些自发成立的小团体允许法师们在更大些的年龄自由选择铭印。但是那意味着你会被德斯蒂尼及其附属国视为敌对分子。大多数法师都来自自由人家庭。没有人愿意轻易背叛自己的港湾。 临行前我和镇上熟悉的人道别，把不想带走的杂七杂八的东西给脸熟的面孔分了分。当我把附魔之后的紫水晶胸针送给锻冶工坊里红头发的小男孩的时候，他掏出了记账本，打算把我买胸针的钱退回去。 “钱退给我你怎么和你叔叔交代？”我正在心里回味着刚刚获得的感激，心满意足，“真的想还的话，以后你自己攒下钱了再还我。” “但是您还会回来吗。” “很难说，”其实大概是不会了，我早就受够了在外的生活。如果没有东禾，我宁可一个人在安魂街的那座房子里，待到我的约束器爆炸为止。但是面前这个孩子的绿眼睛只让我觉得可爱，因此我没打算扫他的兴，“说不定会呢。”
404年春末，我和东禾的旅行进行到了东边的莫斯提斯城。东禾刚刚结束了一段和车夫关于政治局势的争辩，正面带微笑地打理自己的衣襟。我从黑着脸的车夫那里接过了包裹，多给人塞了几个铜币。 “没必要。”我们离开马厩，踏入莫斯提斯城宽敞的街道的时候，东禾这么评价我的做法，“你会让他对别的客人都有不合理的期待。” “你最近要是实在不想和人打交道的话，”我瞪他，“下一次我来和人家交流。你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担心我们会在哪天被谁捅死在路上。”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说，“我们俩看起来是对付不了一个带着魔导器的自由人吗？” “你就这点出息？” “我只是在回复你的假设。” “我只是在表达，如果最近不想和人打交道的话，需不需要一些我的帮助。” 我很高兴看到他露出那种像是被整块布丁噎住的表情，于是开始四周环顾因为沿海城市温暖湿润的空气而显得生机勃发的街道。莫斯提斯城有着神应北部最大的对外港口，因此我一路上看到了不少红色或者棕色皮肤的异乡人。一辈子待在神应内陆的居民，绝对无法想象会有人有两米多那么高，或者有人会把身上挂满沉甸甸的金银饰品。“还是我来就好。你看起来就没有什么旅行经验。”他说。 “放屁。”我抬起脚，避免踩到一朵开在石砖缝隙里的细碎白花，“我十八岁就出来混了好吗。” 他戏谑地看我。“哦，好吧，这么说，你还是个聪明的家伙?” “这不好笑。”我翻白眼。 东禾似乎对这里的路况很熟悉，他带我横七竖八地绕了几条巷子，然后指着一座酒馆朝我示意，“我们暂时先住在这里。” “我没意见。” “有一个问题，我需要知道你的看法。”正当我想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东禾突然伸手拦住了我，“假如你有一件想要做完的事，但它会让与这件事情无关的人受到伤害，你会怎么做？” 我想了一下。“很难回答。理论上我想回答一个‘那我就会放弃自己的愿望’，但是考虑到我自己的所作所为——” “你的所作所为？” “对啊。”我说，“我一直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 “关于这一点你可以展开论述一下。” “你能不能不要兴奋得那么明显。”我瞥他，“我算看出来了，只有我在讲我的悲伤的心路历程还有愚蠢的旅途往事的时候，你才会认真起来，别的时候简直恶劣。你简直就是诱导我暴露伤口的狼。” “哦？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我心里一动，居然没有反驳。正午的阳光将他的身体挤压成一个短促的影子。我觉察到他正得意地看着我，于是我偏过头去。他好像觉得他非常了解我……这让我感到不适。但我无法拒斥这种感觉。 “你不想说就别说了。”他“体贴”地说。 这话激起了我的逆反心理。“不要。”我说，“其实你也知道得差不多。我妈没了的那段时间，我爸生意不好，到处树敌。我本来应该在他身边的，但是我实在受不了了。” “然后呢？” “我骗他说要交下学期的学费，骗到了钱，然后我就离家出走了嘛……你别笑！关键是，作为家人，我们本来应该彼此分担——”然而他的笑声实在太刺耳，我不得不暂停了我的话，愠怒地盯着面前这个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的人。 “哈，我有个一个人很难完成的工作。”还没等我想好怎么骂他，他直起身子，“我是说，你会帮我一起完成吗？” “好啊。”嘴已经比大脑抢先一步应承了他，“——什么工作？”我连忙找补。 他拎起刚刚被丢在地上的行李，大步流星往前走，“有关于那本册子里的工作。” “有关铭印的非欺骗性质的人体实验?”我跟上他几步。 他看向我，我很满意地看到他惊讶的神情。 “我从来都记得的。”我说。 他黑灰色的瞳孔在我的视野范围内如蜻蜓点水一样短暂停留。“不过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我是说，同时被我和你所接受的方法。”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那就太谢谢了。”我低声道。
那晚我是攥着我的约束器入眠的，而且，并没有休息好。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我的眼前多出了一块巴掌大的水银镜，里面映照出一张和我一样年轻的女人的面庞：黑的长发，暗淡的紫色眼睛（那象征着克劳伦斯家的血脉，但是对我们这种旁支小孩来说，这样异于常人的眼睛颜色是被人嘲笑的靶子），寡淡的鼻梁与并不好看的额头。我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会儿我自己，然后意识到，镜子的那头是我年轻一些的母亲。我的妈妈。尽管她已死去这么多年，我还是记得她在我额头留下的干涸粗糙的吻，记得她对我说，她爱我比爱她自己更甚。她说，为了我，她可以去死。 那是你的选择，也是我的诅咒。我现在该往何处去，妈妈? 在我背叛了你的选择之后，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有资格评判我的人了。
在莫斯提斯住下之后，东禾的生活轨迹和在洛里克镇的时候很不一样了。他经常失踪，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旅馆老板经常把一包又一包鼓囊囊的信件从他房间门口的投递处塞进去。我该去问问他最近在做什么吗？会不会显得很多余？如果我以这样的句式开头：“我担心你”——不对，这不就和我父亲（他每次想要干涉我某些举动的时候就会用上这个句式）没有区别了吗？ 不……他是东禾，早在认识我之前就是了。
不久之后，他邀请我参加一个聚会。 “是‘自然学会 ’ 在莫斯提斯城的聚会，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然而聚会并不让我很舒畅。会上的那些人嚼着我听不懂的专有名词，而我唯一的同伴在刚刚踏入场的时候就有人亲切地和他打招呼：“狄俄尼索斯先生。” “‘狄俄尼索斯’是他的……”我脱口而出，“在这里的名字？” 和东禾打招呼的那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说，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与脱节感。东禾比了个手势，示意让我自己转转看看，就转身和那人一起走到人群中去了。鱼塘里被丢入了一把叫东禾的鱼饵，呼啦一下子很多人围了上去和他交谈，我能听到一些诸如“请教”之类的词语。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着还是做自己的事情比较好，于是迫使自己盯着面前展柜里一个蝴蝶状的胸针发呆。
突然有人站到我身前，我以为是东禾回来了，然而眼前是一个黑衣黑发的、戴遮住下半脸面纱的女人。 “您是那位‘狄俄尼索斯’的同伴对吗？”她的声音沙哑而有磁性。 “是的。”胸口发堵，“他好像很受欢迎。” “那孩子对于魔法本质确实了解得比一般人深。” “是哦。”我说，“伟大的先生。” “你还小。”那人大概是听明白了我话语里的酸意，“你也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我永远不会拥有他那样的学识和经历。” 她叹了口气：“你再大些就明白，这样的比较没有意义。每个人都拥有一些别人不会拥有的东西。” “别给我灌鸡汤啦，拜托。”说完这句话我发觉我有点失礼，“抱歉……谢谢您的好意。”
好不容易挨到这什么集会结束，东禾终于和我说上了四个小时之内的第一句话。“我刚刚好像看到你在跟赫尔曼女士聊天，那可是个有钱的主。” 与其说聊天，还不如说是我又单方面又被“过来人”教育了一通……“这种性质的聚会，要是被官方发现，下场会很惨的吧。” “那就争取不要被发现就好了。”他掏出口袋里的一样东西，朝我眼前晃了晃，“看，我以前的钥匙。赞美半匿名集会。我终于可以回我们‘星灵’在莫斯提斯的公馆了。” 在莫斯提斯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还有公馆。“你们这么有钱啊。” “乌尔德的钱。”东禾说，“你听说过乌尔德这个名字吗?” 我摇头。 “那就好。总之她是很有钱的人。”
我跟随东禾来到的这座宅子，与废弃多年的安魂街不同。这里明显有人在进行简单的打理和维护。院子里的野花野草齐整，大门上的名牌很是古怪，是一只粗糙可笑的手绘鸟头。门把手有摩擦过的痕迹，一楼通往二楼铺着的绒面地毯依旧鲜亮，而门口武器架上的猎枪枪口也闪耀着银色的光芒。东禾把手放到楼梯扶手上，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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