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了。”某天,他用他兴奋的声音,把我从一本平原语 的大部头里拽了出来,“我们可以使用类似召唤使魔 的术式,让那东西成为半独立的个体——快帮我想想怎么安排辅助咒印。” “但是我记得召唤使魔是一种天赋。你不是想研究能够被推广的方法——” “唉,唉,我没有说要召唤真正的使魔!”他的语气暴躁了起来。 “我可能不太明白。” “不就是在保持底层术式共通的前提下,基于魔素变化第二定律修改上层仪式,然后——”他突然停顿下来,看向我,“抱歉。”他说,“忘了是你。我差点以为……” 他顿住了。 我似乎应该开个玩笑打趣一下,然后这件事就会过去。但是我没有。沉默在我们之间环绕。最终他清了清嗓子。“唉,也很正常,毕竟你才二十……二十……” “二十四。”我替他补完了话头。
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试图要我和他一起寻找实验的开拓之处。他只会对我下一些毫无难度的命令,让我去执行。闲暇的时候,我会盯着笼子里的沙鼠发呆。在维持最基本的生存之外,这种小生物的生命有意义吗?如果我不能取悦他,或者,为他提供我的价值,他是不是会对我很失望? 某天我还在梦中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将我惊醒。我迷迷糊糊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想起东禾现在不在家。 我急忙胡乱地套好了衣服冲下一楼。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停在楼下,两位扈从一样的人把几只罩着罩子的箱子搬了下来,堆在门口的草坪上。旁边站着一个戴面纱的女士——那不是那天和我聊过几句的,被东禾称为“赫尔曼”的女士吗? 她和我打了个招呼。“我来替别人送那孩子订的实验道具。你来帮我验收一下吧。” 我掀开那些笼子,是一群猴子。这家伙的实验又取得了突破吗? “辛苦了。”我按捺下心情,对赫尔曼说。 她盯着我的脚面。 “你袍子上沾着的东西倒挺别致。” 我低头一看。想来是冲出来的时候太急,一支我做来发泄压力的药剂撒在了我的衣服上,深色的袍子上环绕着一圈星光。我尴尬地笑了两声。“用药剂形式固定的幻光咒。” “我记得这种药剂里一般会加火绒草,倒出来就会在空气中燃烧。” “我加的是小颗粒的石英,靠着环境光反射光芒可以达到更梦幻的效果,而且安全系数会更高。” 她似乎来了兴趣,挥手示意两位扈从先上马车。“这种光芒可以持续多久?我对这些很感兴趣。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知道得更多。”
那天我们在会客室畅谈很久,从市场上现有幻光系列药水的成本控制到魔法工业化的发展对普通魔药制作者的冲击。聊天结束的时候,她留给我一张传讯名片。 “我想订购两三打你的药水。” 我忐忑地和东禾描述了这件事情,以为他会训斥我,说我怎么能随便轻信没见过几面的人。但是他从一大堆书中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这不是你自己的事情吗?”
我做了两打光效各异的药水,寄给了赫尔曼。没过几天赫尔曼捎来夸奖的言辞,并提出想要更多。我犹豫了很久,嗫嚅地同东禾谈及——由于他的公馆里对魔药仪器的缺失,我想要在外面短租一间房子。 “那就去嘛。”他说,“这边的实验我自己做就可以了,你偶尔来搭把手就好。” 这样的回答并不在我的预期之内。“我还以为你会拦我。” “我又不是我老师那种疯子。” 我几乎觉得要被他看透。
在我刚离开水晶城的时候,我习惯躲在小城镇或者村庄边缘,找个地方安静读书、辨认草药,直到身无分文,才出来勉为其难地和别人进行一些价值交换。当我离开了东禾的时候,四野的安静令我想到我十八到二十四岁的那段时光。这毫无疑问令人放松,赫尔曼说她喜欢那些药水,这位温柔的女人说那是因为“我也曾经是水晶城的居民”。但是有时想着东禾在干那些完全不需要我的事情,我确实是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生存的意义被剥夺了一样。我好像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木板桥上走着,四野无人,让我可以尽情地尖叫;然而,桥下总有一道万丈深渊。
我去东禾的公馆找东禾——不一定是做些什么,只是偶尔确实需要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光。那时他已经独自一人研究出了将猴子内心的情感分裂出来的手段。他指给我看那些在笼子里蠕动成一团如同烂泥一样的小生物。他告诉我,他已经能将这种被他命名为“阴影”的东西抽出并单独圈养了——只是不知道运用在人类身上会如何。我还没开口,他就接着说,由于关键材料难以保存,再进一步的试验只能在沙城当地完成。他打算回沙城 。 “好啊。”我说,“那我也去收拾行李。” 他的神情就变得奇怪起来。“你不是在这边有了自己的客户么。” “谁能比得上你!”我说,“如果能给你的决定帮上忙的话——” “不要这么想。”他说,“我希望你做出不违背你本心的决定。” “这就是我的决定。”我笃定道。 他叹了口气。“记得你曾经说过的。如果我们两个人的意志互相违背,我希望你能做出你的选择。”
北上的旅途中我们两人都显得比往常沉默了很多。这次,我们来到的是沙城辖区的苏木镇,距离洛里克镇不远。东禾一心扑在实验上,而我几乎帮不上忙。对着东禾那堆无聊的咒印刻板呆了几天,我发现我就开始想念莫斯提斯。 “好吧。”我对我自己说,“我确实有些后悔了。”
又过了几天,东禾叫住了百无聊赖的我。“我必须要和你说一件事。猴子并没有主观能动性,我无法判断一只猴子身上进行的实验可不可以推行到人身上。我想我还是得寻找一个人来当我的实验对象。我打算去村镇里找找看有没有被丢弃的、刚觉醒的法师儿童。” 我的心一惊。“但——” 他用不容置疑的目光瞥了我一眼。然后摇了摇头。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东禾和我一样,被那个约定困住了。 于是一个念头在我心里升了起来。 1.平原语:神应之地古语,区别于现在的神应语。 2.使魔:可以被法师使役的魔法生物。相当一部分没有真正的躯体。 3.沙城:与述异与天霜交界的北方城市,下属洛里克镇、苏木镇等地。 再见,东禾(八)热力学第一定律 铭印一直存在,它始终提醒我不过是灾难后的幸运儿、旧日秩序的叛徒。 我见过太多次了,我是说,有关于我父亲对待我母亲的那种方式。晚宴上父亲是如何屏退下人,使唤母亲倒酒;又是如何和他狐朋狗友一起,当着我们俩的面讨论获得一个合法私生子的方式;以及,我很清楚父亲的第一笔家当是来自母亲的赠与。 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很多人的父母都不是这样的,外面应当有更加广阔更加舒展的生活。但是我的父母从来都是那么笃定地生活着,仿佛从小我在书上看到的、我在学校目睹的那一切才是脆弱而有漏洞的。 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过我的母亲,为什么那么听他的话。 “妈妈小时候过得并不好,可是你爸爸让妈妈有了自己的家庭。”母亲这么和我说,“我感激他。”
从小,我就从名为父母的镜子前守候,摘下从他们口中漂浮而出的词语,拼凑在我身上,组成了这个混沌的名为“我”的物体。天平的两端,一端装满了那些词语,一端摆放着我的本能。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于是我只能在无法被推倒的巨大神明塑像前久久徘徊,就像一只在无数复眼折射出的空间中迷失的苍蝇。 直到我获得了那本册子。 这个曾被我视为绝对空阔寂寥的世界,它伸出指尖轻轻一点,让天平给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答案。我藉由此脱出安魂街,走向更大的世界,然后我意识到,我确实可以有更多的、更好的选择。 但我始终无法逃离安魂街的凝视。就算和一个不同于我父亲的人一起,我也无法摆脱芒刺在背的感觉。背叛者走到阳光之下,枯死的废墟留在暗夜里。铭印一直存在,它始终提醒我不过是灾难后的幸运儿、旧日秩序的叛徒。它的耳语化为我的鞭子,我的囚笼、我的血脉,驱使了我种种的一切。
我很清楚,每当下午七点的时候,东禾会出门一阵子。我推门进入东禾的屋子,那枚准备用在人身上的、可以把人的感情抽离成一个客体的咒印刻板就放在桌上。有那么一会儿我凝视着它,在其中镶嵌好的魔磷矿的反光上。看到了我那双与母亲一模一样的紫黑色眼睛。一串被遗忘在葡萄架下的烂葡萄。鬼使神差地,我把手伸向我口袋里的约束器,用力一捏。我听到了内里零件碎裂的声音。胸口的铭印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在铭印的反噬到来之前,我启动了法阵。
紫色的光芒拥抱了我。
剧痛刺入大脑,我感觉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要被扯成两段。温度从我四肢末端流失,我看到我的眼前凝聚出了一团黑雾,它开始攀附上我的身体,咬住了我的脖子。我感到自己的血流在了衣服里。
门就在这时候开了。东禾冲了上来,在那东西身上画了一个咒印。那东西缓缓消散。我感到我的胃里沉甸甸的。 “你在干什么?”他说,“研究还没有成熟,目前用来约束‘投影’的咒印只能作用一次,持续时长不会超过六个小时。六个小时以后你怎么办?!” “我也在想我刚刚在干什么。”我气若游丝地说,“我正在后悔。” 他把我拉到椅子上,塞给我一瓶治疗药水。我瘫在宽大的椅背里,感到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既然这样,别浪费现在的时间。” 他掏出记录魔素的仪器在我身上比划,机器吐出弯弯曲曲的红线和蓝线。他忙着把那些数据比对、分析。我看着他在纸上奋笔疾书,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他朝我看过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恶心。”我如实说。然后又笑了起来。 妈妈,你当年到底在逞强什么?
“和预估的数据不一样。”他说,“我有一个冒险的办法——你等着,我出门去买点别的东西。” 门关上了。房间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没什么比刚刚更荒谬的事情了。丧失理智。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着去面对东禾。我扶着墙站了起来,回到了我的房间,拿好了随身的行李,然后走出了大门。 在黑压压浪潮一般的剧痛中,一种不合常理的喜悦渗入心头。 再见,东禾(九)平行光 记忆已经模糊了,很难说这是不是我的幻想。 苏木镇西边是绵延起伏的山丘。通往山丘的这条路漫长而痛苦。东禾在我身上放下的咒印逐渐消逝,体内的那个东西再次蠢蠢欲动。我们亲手制造出了它。而它就待在这里。如果我的理智无法维持体内的魔素运转,我会怎么样?如果它把我吞噬掉,我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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